言天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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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入人心/云次方】人间往事(叁)

文/弦君

·七八十年代爱情故事,主云次方,大四角友情向,老云家孩子们出场有,时代要素有。本章含棋昱和川虎cp。

·我真不是故意撞上劳动节的(x)



 

“郑云龙发烧了,请了假。”王晰言简意赅地对来看郑云龙的阿云嘎解释。

阿云嘎挺内疚的,要知道昨天淋了一身雨回来的时候,还是郑云龙硬拽着觉得在草原上风吹雨打惯了没什么的他擦了头发换了衣服才放他走的,结果没想到是对方先中招了。他对王晰说:“昨天骑车去看露天放映,结果下雨了。”

王晰“……”了一阵:“看过医生了,只是低烧,请假休息两天应该就好了。你进去看看吧。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怎么还发烧了呢。”

阿云嘎走进宿舍,用掌心碰碰郑云龙的额头。对方还在昏睡着,眉头轻轻皱起,单薄的嘴唇干燥得发白,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当阿云嘎的掌心从对方额头上抽离的时候,郑云龙忽然睁开眼睛,抓住了他的手。

 

“醒了?”阿云嘎问。

 

郑云龙轻轻喘着气,阿云嘎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掌心已然被汗湿透。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里都是可怕的东西。”郑云龙沙哑着声音说。

 

“是什么东西?”阿云嘎关切地问。

 

郑云龙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没什么。”

 

看来他不愿意说。阿云嘎给郑云龙倒了杯温水,放进他手里。看着他仰头喝水降温的时候,阿云嘎低着声音念了一串低沉庄重的蒙古语,并做了一个祈祷的手势:“没关系的,长生天会保佑你的。”

长生天是蒙古族的信仰。郑云龙半开玩笑地说:“能不能信点唯物主义的东西?

阿云嘎说:“那我就只能信你了。你自己要快快痊愈。”

过了一会儿他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头有点痛。”郑云龙说,“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好了吧。你之前不是说要教我一点蒙语吗?现在有空,教吧。”

阿云嘎就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阿云嘎,比起云,蒙语的念法更像隽永的永。

“还有,长生天是,Mongke Tangri。”阿云嘎耐心地说。

郑云龙跟着念了一念,念得十分吃力。他向来是那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的人:“算了,学不会。而且只学词汇,应该也用不上。”

阿云嘎想了想,忽然说:“Bi Chamd Haritai。”

“……”郑云龙张了张嘴,念不出来这句话。

“没事,你听着就好。”阿云嘎说。

“太难了,什么意思?”郑云龙问。

阿云嘎顿了顿。

“呃……意思是,人间。”

 

 

原上云海,河间落花,和你相衬的不止有清风,还有月光。你就是草木葳蕤,雨也丰沛;你是夜空星火,是海也辽阔。你是低徊而又高蹈的生命,你是回旋在我歌谣里那个不能提起的神明。

 

 

郑云龙将信将疑:“真的吗?听起来不像。”

阿云嘎笑出了声:“被你发现了,其实是在骂你。”

郑云龙:“……”

 

阿云嘎:“话说,我又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

郑云龙:“我朋友不多。”

阿云嘎:“你知道吗?他们在猜你请假是不是来了例假。”

郑云龙:“……”

 

 

王晰下课回来的时候,看见阿云嘎被郑云龙关在宿舍外面,绝望地找着进入房间的方法。

一个健康的大男人居然对付不了一个发着烧的病人,还能被对方赶出门,真是新奇。王晰随口道:“你也太疼郑云龙了吧。”

阿云嘎脖子一梗:“干嘛,嫉妒我还是嫉妒他?”

王晰白了他一眼,被阿云嘎逮住机会继续怼:“火气这么大,周深不来找你了?”

“走开。”王晰掏钥匙开门,进去后径直把门关了。

再次无法进入房间的阿云嘎:“……”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阿云嘎对某些事情就有所察觉。郑云龙人缘不好的事情,连他本人也没有刻意隐瞒过。阿云嘎确实没听错那些对郑云龙的恶意,除了那句恶劣的贬低,还有像是“贱命不得死”这种讥讽和嘲弄。那些人躲在暗处,把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肆意说出,仿佛可以从中得出一点趣味来。恶意往往是毫无来由的,欺凌往往是无形之中的,郑云龙说“我朋友一直很少”的时候,阿云嘎其实是在心痛的。

 

此时的他们还不会想到,他们彼此的人生也在这年发生了改变。同样是这一年秋天,阿云嘎收了一封信,匆匆地请假回去了,甚至没来得及和郑云龙道别。郑云龙知道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更没想到阿云嘎这一走长达一个月。接替阿云嘎管事的职工更懒散,对仓库管理更不上心。郑云龙闲着没事就会去无人的仓库里坐一坐,想这里这么静,静得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阿云嘎是怎么待下来的。

 

这一个月里文工团发生了不少事。其中有一件很好笑的趣闻,和蔡程昱有关——这件事其实不算多么搞笑,可以说是严肃。有人举报蔡程昱谈纸上恋爱,并把他那些和另一方往来的书信都搜刮出来作为罪证。谁心里都滋生阴暗,迫不及待等着身边的人犯点错,再堂而皇之地踩上一脚。但是“对簿公堂”的时候,蔡程昱委屈巴巴地说:“可那是个男生啊。”

子棋,这个名字,单单读起来不觉得有什么,若是被先入为主地盖上了女性的印象,这倒也真有点进步女青年的味道。后来证实了,确实是一个男人,还是个当兵的,来往的信件也寥寥无几。之所以会通信,是因为“笔友”,好像也说得过去。教员尴尬,领导也尴尬,口头批评双方几句就放回去了。但是这下和蔡程昱联络的“哥们”就这样浮出了水面,以至于后来这件事还是常常被人拿来取笑——凡是有蔡程昱的物件送到,就会有人笑他:“你对象又给你寄东西来了!”

 

还有特别令人诧异的事——旅中记者唐伯虎就这样爱上鞠红川了。鞠红川可能没想到热心肠的自己,总为他人着想人生大事的自己,竟也有为私事伤脑筋的一天。他的职称算是有个头衔,只要不犯错,谈恋爱是够资格的。可是对他有那么点意思的人很少,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好人不值钱,老好人尤为不值钱——鞠红川太好了,好到愿意付出自己来成全别人。只要叫一声“川子”,他都会心甘情愿地过来帮忙。精明的女人都懂,为了恩惠可以结交这种朋友、同事、邻里,但绝无法与之成家。否则,要是有一天遇到了家财散尽的事,哭天抢地都来不及!可是唐伯虎不一样,到底是和中国式的人情有些距离。在委婉和合乎礼节的国人中周旋久了,她反而觉得鞠红川好得真诚、直白、热烈。就那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或许是前些天鞠红川将一把特产的木梳送给了她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或许是鞠红川推着一辆自行车把唐伯虎送到招待所的门口,也或者是他在这条路上轻轻哼了一首撩人的民谣,反正就是那么一个瞬间,时机就到那里了,唐伯虎就开口:“我爱你。”

鞠红川被一句话砸得迷迷糊糊:“什么?”

“想要和对方交往,你们中国人是不是这么说的?”

鞠红川想,中国女性少有会直率唐突地说爱一个人。她们谈感情,含蓄内敛,会把隐秘的少女心思绕八百个圈,因此细数东方以悲剧为底色的爱情故事,大多都以来不及的错过或因误解而无法挽留的失去为结局。西方人善于歌颂爱情,要颂得大声,颂得响亮,哪怕是悲歌,也要满腔爱意相互应和,才在传说的最后劳燕分飞。他明白过来这个好姑娘是喜欢他的,可谁也知道两人无论是国/籍、身份甚至一些个人习惯、经历的不同,都隔着千山万水,难道说她觉得只要有爱意就行了吗?两人绝非良配,更不要谈未来的日子了。他好言好语地劝慰:“唐……小姐,你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唐伯虎一下没说话。两人在招待所门口十几米处,她往前走去,却走偏了方向,朝着另一栋楼去了。鞠红川急了,去拉她:“等等,是这边走……”

他拉住了唐伯虎的手腕,唐伯虎大概是想惊呼没呼出来,脸一下就红了。外国人的有意思之处也在于此,“亲爱的我爱你”这种话说出口很轻易,但牵个手反而还不乐意了。她甩开手往里面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脸颊依旧红红的,对着鞠红川说:“你还是要考虑一下。我是喜欢你的。”

这下倒把鞠红川整得不好意思了。若干年后有人对唐伯虎问起这件事,唐伯虎还很忧伤:“我是洋妞啊,我腼腆个什么劲呢?”就应该当场逼他答应啊,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就应该更进一步,更早一步,不走弯路,谁让他人好呢?谁让他值得呢?

 

 

郑云龙待在静默的仓库细数这些他人的故事。真的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都想说给那个人听。

 

 

某个夜里,郑云龙一个人在宿舍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他以为是演出的王晰回来了,但仔细一想,王晰去县城演出,也不大可能会在半夜回来。冥冥之中,有所预料,他打开门。已有大半个月不见,站在眼前的人又熟悉又陌生,好像瘦了,好像更沧桑了一些。月光披在那人身上,照出对方深陷的眼窝和悲怆的目光。

“……没事吗?”郑云龙已经猜到对方此去是回到家乡了。

“没有了。”阿云嘎用一种极轻极淡的口气说,“只有我一个了。”

郑云龙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抱住阿云嘎。

 

阿云嘎是被郑云龙拖到床上躺下的。长久的奔途让他身体都僵硬了,郑云龙打了水为他擦了一下面庞,指尖擦过对方下巴上粗粝的青茬。本来文工团是有门禁的,但估计值班的门卫看到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也没有了为难的想法。阿云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放空地盯着某种看不见的事物。郑云龙停了一会儿,坐下来,躺在了阿云嘎身边。两个男人挤一张床板还是太拥挤了,但终归挤下了。两个人背对背而眠。郑云龙听见阿云嘎开始小声地、絮絮叨叨地说他的故事。

“小时候我就是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间比较长。日子难过啊,我一边放羊,一边唱歌,那些传唱的民歌,我自己摸索着,就学会了那腔调。有时候唱着唱着,不知为何就掉眼泪了。”

“在草原上倒是能放开歌喉唱,但是有人的时候,都一个人坐着,”阿云嘎自嘲地说,“跟傻了似的。”

“后来我走出草原了,我是想让他们骄傲的。但是往后的路,亲人,战友,在我身边的人都离开了,这个人间的爱对我就这么慢慢淡下去了。活着真是难,我尽力做了我应该做的所有事情,却没能挽回更多。现在想来,是多么无可奈何啊。”

郑云龙把手覆盖在阿云嘎的掌心。阿云嘎平时对人礼貌且克制,但对郑云龙他是不设防的,愿意多给他一分他人没有的亲密。手才是坚定的桥梁,是温柔的宇宙。郑云龙想,阿云嘎太过温柔,想让所有人都好,他善良,坚韧、生生不息,诞生在最辽阔的世界,拥有一身温暖的骨血,都是值得爱的地方,换作是自己,未必能有。

“我在你身边。”

 

夜半,郑云龙失眠了。他思绪万千,又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心都揪作一团了。阿云嘎没有再说话,还是背对着他。正当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的时候,阿云嘎忽然翻了个身,疲惫地把头埋在郑云龙的后颈,像是在偷偷亲吻他的脊背。

 

平缓的呼吸间,阿云嘎忽然在寂静的黑夜中开口:“按照他的心愿,我把他留在草原了。我曾想过,我要是死了,也会留在那片大地上吧。”

“突然说什么呢。”郑云龙想让他不要乱说。

“我是说真的。我也曾叫阿布和我一起走出去,但他没有。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出走那片草原,而是一辈子都留在了那里。代代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耕作、游牧和栖息在这片土地上,死后回归这片土地,也是正统的归宿。”

郑云龙说:“我不明白。”

“不要紧,现在不懂,也会有终将到来的那一天,人都是这样过来的。”阿云嘎说,“从生到死,从人间向苍天。”

 

那天晚上,郑云龙最后还是睡着了,并且做了个梦,梦见一位牧民青年站在青翠的苍原上微笑,笑得淡然又虔诚。歌声悠扬穿过云海,越过草原。他漂亮的蒙古袍上有一圈白色的毡毛,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就停在他的肩头。梦里没有真切的太阳,他就是唯一的光。

 

 

一九七九的新年,岛城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郑云龙的母亲一开门,看到门外站了两个青年人。一个是她儿子,一个是个和她儿子年纪相仿的陌生人,不过长相很是英俊讨喜。

“今年回来了?”她略微惊讶地问道,又看向陌生人。“这位是?”

“演出路过这里了,申请了两天假回来看看。”郑云龙说,看了看阿云嘎,掩饰道,“这是我……我同事,请回家里来吃饭。”

“挺好的挺好的,快进来吧。”女人亲善且热情,弯起好看的眉眼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了阿云嘎名字,拉着他坐下。郑云龙老家的屋子不大,可以说是小且陈旧,但收拾得干净有条理,一张色彩稍微鲜亮一点的年画倒成了房子里最花哨的装饰。郑云龙母亲的声音很悦耳,有些婉转的味道:“晚上吃饺子吗?就当过年了。”

母亲是那个操持家事不需要商量的人。短暂的寒暄后,郑云龙起身在灶台边转了一圈:“我去买菜吧。”

阿云嘎立即表示自己也要去走走。

郑云龙让他待着:“你会挑吗?”

阿云嘎不服气:“我不比你会做饭?”

阿云嘎会的菜式不是烩万物就是炖全世界,郑云龙很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嘴了。

 

两人一起到了最近的菜市场。市场人来人往,生鲜的腥气弥漫,地上皆是分辨不出颜色的污水,环境比较糟糕,却也挡不住精打细算的人们对挑挑拣拣的热忱。

“好久没有到这么热闹的地方了。”阿云嘎感叹道团长的宽容,“居然能请到假。”

“我一直很少请假的。”郑云龙望着天空。随着脚步的走动,视线所及的苍白天空很快就变成了灰扑扑的市场顶棚。“这些年从未提过要回来看看。”

阿云嘎弯腰看着一个竹筐里活蹦乱跳的虾子:“这是海鲜吗?我在内蒙很少见。”

他转移话题的方式并不高明,郑云龙只是微微一笑。

 

晚上吃饭的时候,郑云龙的父亲也在,男人长相也是好看的,尽管模样已经有了劳作半生的痕迹,但气质中仍有一点微小而不可磨灭的文人涵养。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子,母亲问:“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郑云龙摇摇头。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相比之下阿云嘎就稍微健谈些。他主动提起郑云龙在文工团的优秀和出挑:“大龙很厉害啊,要是有演出的话他都是主角。”

两位长辈沉默了一下,欣喜的笑容中带着忧虑。女人说,谢谢你照顾大龙。

一句话让阿云嘎觉得自己好像负了莫大的责任。“我应该做的。”他说。

然后他被郑云龙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吃饭都不能少说两句?”

阿云嘎觉得很好玩:“你嫌我揭你老底了?那为什么带我回来?”

“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那里。”郑云龙说话也急了,“想和你一起过个年怎么了?”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好像说了句特别肉麻的话,又低下头吃东西。自家人包的饺子是实在的,尽可能地皮薄馅厚,让这个一年到头苦尽甘来的节日显得特别且丰盛一点。母亲又盛出饺子,忍不住问阿云嘎更多,让人心头一热。长辈对同龄人的嘘寒问暖总是令人难为情的,不管是不是关乎自己。郑云龙对吃完的阿云嘎说:“走吧,我们看鞭炮去。”

过年了,大家都喜欢点个响亮的爆竹,驱赶灾祸,逢凶化吉。就在不远的空地上,有小男孩在点鞭炮。炮仗是个大的,小男孩战战兢兢点不着,郑云龙走过去,帮忙接手了火柴,很快把引火线擦出了火花。小男孩欢呼一声跑开,地上好一阵红纸乱窜,爆裂声呼啦啦地震天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烟花,映亮了小城的天空和郑云龙的半边侧脸。

“我小时候最喜欢这里。”他坐在空地一块废弃的石阶上,身边坐着阿云嘎。“又空旷又隐秘,大人不容易寻到这里来。年少不知愁滋味,很自由。”

“你很少回来,为什么?总不能是因为那些纪律。”阿云嘎说。郑云龙私下除了排练最是懒散的,跳舞溜个边,早起赖床踩个点,恐怕是再年轻一点的时候练功累着了,能钻个空子触碰一点纪律也无妨。

郑云龙开始说他的秘密,上一辈人的往事说起来跟神话似的。他母亲曾经是个传统艺术表演者,父亲是个留过洋的学者。那个时候的人们可能很难想象一个学习传统曲艺的美人会爱上一个接受过洋人教化的男子,他们明明不是一路人,却偏偏相爱得惊骇世俗。不知是一场曲艺的惊鸿一瞥,还是书信里一句片笺片玉的情诗,甚至是一开始,互道姓名对视的一瞬间……哪一段故事才是他们彼此倾心的理由?父亲是个文人却不是一个聪明人,那么危险的年代,却提出想把国外的艺术形式引进,差点要了全家人的命。

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断绝关系吧。

母亲怅然一笑,我戏班子出身的,难道就能开脱?但凡你真心还在,除了你身边,我哪也不想去。

不能读书,不能工作,几乎断送了这个家庭的生存。没办法的年代,那就是无能为力。不要说理想和追求,人命也如草芥。父母都成为了谨小慎微的普通人,将自己灵魂里的那一点不凡湮灭于尘埃之中。但是后来还是出事了。那一天,郑云龙在空地上玩,玩得很晚。他从小在艺术氛围中长大,也算耳濡目染,所以他还想着,把新学会的童谣给妈妈听。但是就是那一天,没有人来寻不回家的他。那一天起,门外多了很多让人绝望可怖的字眼。他的家族往上数几辈确实有会招来灾祸的因素,但早已从几十年前开始落魄,好歹旁系还有些门路,再等他年长一些,他就被送离父母身边去了别的城市的亲戚家。再后来,为了走出困境,他去了文工团。

家世很难被掩盖,这就是他被排挤和欺凌的理由吧,因为无法选择的出身,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荒唐罪名。“很难过吧。”阿云嘎说。

“很难过。”郑云龙说,“但是人生不是只有苦难和眼泪的。”

谁也不能否认过那些惨烈,谁也不能将停摆的年代遗忘。人必然经历痛楚,最困难的时候活在世界上是没有一点光的,不管是从今还是往后,无论哪个时候都是如此,人间没有例外。但是人只要还能呼吸,就一定要放声歌唱,歌唱山川风月,厚德载物,大爱无疆。这片亲爱的土地啊,孕育出热泪盈眶的人。会让人悲伤的地方,也一定是最值得深爱的地方。郑云龙的表情并不显得愁云惨淡,相反,他脸上带着一点微笑,柔和又纯净。

 

“我深爱这片土壤。它赋予了我热爱和坚强的能力,让我觉得未来是有盼头的。我想,以后也会有希望的。对吗?嘎子。”

“会的,会越来越好。”远处升起一簇特别大的烟火,火花四溅,亮得惊人。阿云嘎把他的手覆盖在郑云龙的眼睛上,挡住对方被刺痛眼眸流下的泪水。“你说得对,死太容易了。不要哭,大龙,我们还活着,就还要有面对明天的勇气。”

 

 

 

 

郑云龙家里没有多余的床铺。他自己的房间也只有一张床。郑云龙想搬张椅子或者打个地铺自己睡一觉算了,反正他确实在哪都可以睡着。阿云嘎说:“又没事,一起睡过了不是吗。”

郑云龙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是他已经被阿云嘎塞进被窝里,恍惚间觉得对方简直是反客为主。随后阿云嘎也躺下来,两人腻腻乎乎枕着一个铺了枕巾的枕头。郑云龙问:“整天和一个毒//草后代待在一起,不觉得膈应?”

“什么旁人的目光,什么感到不好意思,这些我从未在意过。”阿云嘎说,“大龙,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都这么想,现在我的想法比最初还要强烈。”

郑云龙反问:“这么想吗?”

阿云嘎肯定地说:“就这么想你。”

郑云龙默然。好半天他才缓缓道:“和一个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我想象不出来这种事情。”

阿云嘎微怔:“那你在想什么呢?”

“我一直在想的是,万一……我也有一天破坏了谁的人生怎么办呢。”

阿云嘎用手轻轻触碰他的鬓角:“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你的,也不管你是不是有罪。我没有别的东西可给你了。我的人生,你拿去。”

郑云龙多么矛盾啊,会有人将世界上一切值得怜爱的优缺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吗?他香艳又神秘,冷漠又柔情。朝夕相处,不心动都难。对阿云嘎来说,严格的军纪和单调的训练组成的生活里,只有那个人是放在睡眠里不肯为外人道也的私心,是千山万重值得远道而来的一声珍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里的惟一念想。黑暗中郑云龙看见阿云嘎的眼睛,近在咫尺,又模糊又清晰,深刻而难以忘却。多年以后他仍可以从这些零星斑驳的回忆里觅得些许的温情。就算以后他连阿云嘎的模样都忘掉了,也决不会忘掉那双眼睛和那种目光。

 

 

回到了文工团又是紧张的排练,很快就要准备新一轮的下部队演出。这次是为一支即将上战场的军队表演,文工团准备了一出新剧目。新剧目就要选新主角,郑云龙在台上能把一个青年人从迷茫到坚毅演绎得淋漓尽致。团长姓廖,岁数并不大,早先也是文艺骨干,被他这种舞台精神感动到了。于是郑云龙成了当之无愧的A角。成为B角的演员是反对他最厉害的那个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冷笑了一声。郑云龙本能地感觉到了敌意,但是平时接收的暗讽不多这一声笑,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事后想起来那似乎是一切的开端。排练很快开始,大概是一周后的某个早晨。门口的宣传栏聚集了不少人。郑云龙拨开人群走进去的时候,觉得周遭的温度一下子冷却了。空气中一杯虚无的凉水,缓缓朝他的头顶倾泻了下来。

一个人如果以讽刺的身份遭到批//判从而扬名,是不是也算一个罪人的最高礼遇?郑云龙想不到更多了,他颤抖着站在那里,眼里只有那几个狰狞的白纸黑色的大字:臭//老//九,走//资//派,“反”,“坏”……大/字报写着郑云龙的家底被贴在宣传栏上。或许不只有宣传栏,周围已经有人对着这里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了——或许他们早已看到了不同形式的爆料,打心眼认为那个名为郑云龙的男人无法翻身了,于是自顾自地给他贴上了“戴罪之身”的标签。

张超也来了。他看到宣传栏慌了:“我不知道是谁贴上去的!”想必昨天是没有的,然而究竟是谁做的,已经成为了一个无人夜晚永恒的秘密。他用手去撕那些白纸,被浆糊糊住的纸张沉重无比,一扯就成了稀巴烂,可是撕不干净,那些蔑称的“残肢断腿”还留在布告栏,像凌厉的刑具鞭打着郑云龙的心脏,抽得他生疼,疼得他几乎要踌躇,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走。那时候已经不兴大张旗鼓地讨伐批判,可是人们心中对那些“怀璧其罪”的人依然抱有敌视态度。若是追责起先告状的那个人来,恐怕对方会抵死不认错,恐怕很难有一个好结果。

“大龙?大龙?”

郑云龙被阿云嘎摇晃了一下肩膀,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仍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阿云嘎握着郑云龙肩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大龙,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郑云龙几乎咬碎了牙,他低声说,“我还以为……我快可以抬起头来做人了。”

 

团长是明辨是非的。他并没有归咎于郑云龙身上,郑云龙依然可以做演员参演剧目。但是那个始作俑者是否能揪出来还是个未知数,因为他们很快就出发去演出了。

 

山高路远,下部队演出一连演出好几天,上台演下台就要排练。每个参演者都疲惫得不行。蔡程昱唱到高音已经不敢放肆,生怕支持不住破了音。郑云龙更是如此,每回下场都大汗淋漓冒着热气,嘴唇却是发白的,一副高压脱水的状态。舞台是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演出过程中时不时就会有风和雨。这次的主要场务是由另一个人担任,阿云嘎只是个助手。他得以有机会在观众席的角落那么一直远远地守望郑云龙的背影。他的背影宛如一片孤叶,在风中舞啊舞,下一秒就好像要拦腰折断、支离破碎了。

最后一天的演出阿云嘎眼皮跳得很快,可能是阴天里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太多,也可能是他冥冥之中觉得这一天会有什么变故发生。郑云龙依然卖力地演出,情绪从激扬转为悲壮。他在舞台上越用力,看起来就越忘情,几乎是燃烧生命一般在舞蹈。那可能是因为他不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已经绝望了,所以什么都不去想了。这是鼓舞战士们的表演,也是他和自己浴血奋战的博弈。

阿云嘎觉得自己得过去一下,郑云龙的状态很不好。他走到舞台角的时候,忽然听到舞台上传来清晰的咔嚓声。

 

舞台的立柱在那一瞬间突然断裂。

阿云嘎的瞳孔骤然收缩。

郑云龙的高音也突然戛然而止。

 

 

【TBC.】



“Bi Chamd Haritai”是蒙语的“我爱你”。

希望和爱都是同在的,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劳动节快乐哟。假期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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