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天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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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4/林阵磨枪】人间礼札

文/弦君

·民国故事,11×6,部分创人友情向。

·ooc慎,私设多如山(有受伤和死亡情节注意)

·故事参考一定史实,但出于笔者能力有限,文章可能存在较为生硬的部分、不太严谨的设定、过于理想的情节、艺术化的处理,不能作为历史参考。请大家依然以正确史观和更加严谨的思维看待历史。

·全文2w3字+,一发完。后记明日发出,放在文末。

·立秋快乐。



谨以此文献给在以血荐轩辕的年代里,以笔为刃的文人们。




刘彰第一次见林墨是在上海的校园里。林墨是文学院的,他是商学院的。那时候社会上的各色杂志办得如火如荼,办报之风大为兴盛,直接吹进了大学校园。彼时正是初春,料峭春寒中一树迎春花开得正盛,刘彰打开最新的校刊,发现显眼位置上刊登了一篇文章,大致内容是讨论了一些时事,并指出当代青年改造思想是重中之重、当务之急。文笔倒是不赖,署名是一个叫林墨的人。

刘彰正要合上校刊,身后同在商学院就读的周柯宇凑过来,看见了刘彰方才所阅读的文章,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说这篇文章是校内学生所作,针砭时弊,算得上是佳作,并问刘彰对此文有何评价。刘彰摇头晃脑地说此文尚可,就是字里行间还停留在几年前的文化革新,可见此人火候差点意思。

正说话的时候他被人撞了一下肩膀,是从身后撞过来的。刘彰以为挡了那人的路才导致那人撞上的,即便是肩膀被撞得生疼了,也先开口道歉了。然而那人没有丝毫要道歉的意思,睥睨地看他一眼便走开了。他好像是从路边的亭子里走出来的,手里拿着一本书,长得瘦削清秀,脾气却如此古怪,明明只是匆匆一瞥,却让刘彰印象很是深刻。

第二周校刊又出了新文,在原来的位置原来的篇幅。然而这篇文章相较于上次文风就变得泼辣许多,说学生是未来救国之希望,然自大傲慢者与封建余孽并无二致,危害性过犹不及。文章笔者还提到在校园里偶然见过对其所作文章当面高谈阔论者,评价其“委实可笑”。全篇虽未提人名,但明显意有所指,句句挖苦刘彰当时的言论,署名仍是林墨。

刘彰气不过,看见校刊的收发地址就在校内,便也去给校刊投稿。长篇大论肯定是来不及写完,刘彰气归气,思路倒是清晰,一气呵成挥笔而就,投的是简短评论,标题直接是《读林墨文章有感》,语调辛辣,更是直言“无法把目光放得长远,如同井底之蛙。也属于所谓的‘民智未开’的那一部分民智。”

校刊的编辑也几乎都是学生,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隔天就加急刊发了评论,正巧在林墨曾经刊发文章版面相对的位置。这下可就炸开锅了,校园里读校刊的学生们议论纷纷,不到半天各处都是在谈论这火药味颇浓的文章评论,食堂里每一张餐桌边上围坐的学生都免不了提一嘴这事,导致本来不了解的人也纷纷去找来这两期校刊阅读。到了下一周,林墨果然发文,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在文章里和刘彰对呛起来。校刊编辑大喜,这两人的辩论,倒也像社会上的民报和新民丛报之流的小型战场,想不到一方校园也卧虎藏龙,颇有乾坤。等到刘彰再去投稿的时候,校刊收发室的人都是对他笑脸相迎,恨不得鼓励他们打起来。


周柯宇是周家的独子,家里有的是钱。钱是立身之本,他得以赞助了大部分校刊的经费。他陪同刘彰来,见刘彰和这个叫“林墨”的人以笔为刃斗得针锋相对,又忍不住问:“这个人算是校刊常驻撰稿人,不如我给你们安排见一面?”

刘彰年少轻狂,闭着眼睛答:“不必。他还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后来有一天刘彰还是气不过了。原因是林墨在文章里怼出这么一段话:“……如此蛮横和愚昧,却还如此咄咄逼人,想必这位以字母为笔名的仁兄,现实中一定是位呱噪如同喇叭的人吧。”

呱噪?喇叭?

刘彰咬牙切齿。他怎么不说他自己写那么多字的文章,像唢呐?像啰嗦的大妈?

合上杂志,刘彰直接跑去校刊的活动室——所有校刊相关的工作人员都会聚集在那里,相当于编辑部一样。推开门的瞬间,一众埋首于案前的学生齐刷刷望着他,刘彰压低声音,气势汹汹:“谁是林墨?谁认识林墨?”

所有人面面相觑。窗边传来一个懒散的声音:“谁找我?莫不是欣赏我的粉丝朋友?”

一位长衫青年立在窗边,赫然是那日在亭外和他撞上的男生。男生长得俊秀,黑头发黑眼睛,倒真如他的笔名一样是块温润的墨。然而笔锋捻上这块墨,再落到纸上就成了犀利的言语,叫人不得不防。刘彰在心里称奇,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的男生居然骂起人来毫不留情,盯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反倒是林墨瞪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来者何人:“看什么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男子?”

刘彰:“……”

刘彰深呼吸一口气,决定还是讲道理。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林墨先发话了。他说我号召同学们从思想上焕新,开启民智,利国利民,有什么不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挠我?

刘彰说不,救国譬之树然,教育犹花。如果一个国家里的财富始终聚集在官僚和资产阶级手中,那么民族独立根本不可能实现。真正大同的社会,人人平等,不应当有阶级和压迫,这一切应该有足够的物质做基础。至少要先发展经济,实业救国才是正道。

两人就这一前一后的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嗓门也大,可能原本没有吵架的意思,但是吼来吼去就跟马上要打起来似的。校刊主编叫吴海,年轻秀气,人倒是有力气,一人一边手给他们拎开:“各位说的都不无道理。林墨同学,你不是下午有课吗?回去上课吧。”

刘彰想你是林墨的教授当然向着他。他甩开吴海的手,寻思林墨这人也算神奇,便起了心思,想去旁听文学院的课。于是下午开课后,刘彰偷偷从教室后门溜进去,坐在最后一排混入学生中。

课要从下午上到黄昏,午后和煦的春风唤起春困的反应,学生们有精神的,也有在靠后的位置头点课桌的。正巧这堂课讲的是国文诗篇。戴着圆框眼镜的老教授看着昏昏欲睡的课堂,点了一个叫黄其淋的人起来念课文。刘彰看见林墨便站了起来,念的是《楚辞》里的一篇。他朗声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诗篇乃是诗人为了追悼为家国赴死的勇士所写,感情汹涌澎湃,凛然悲切,美得深情又浪漫。林墨读着,眼睛居然有润泽的光,显然是用了真感情。夕阳落在他的眼睫毛上,是一片带血水的晚霞。刘彰忽然觉得他端方好看起来。


正巧打铃声响起,学生们和老师道别,陆陆续续走出教室。林墨看见了坐在教室后排的刘彰依然坐着不动,人都快走光了还是一动不动,便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看我的冤家是个什么人。”刘彰说。

林墨白了他一眼。

“我叫刘彰。”刘彰说。

“自报家门做什么?”林墨说。

“我知道了你的真名,也该让你知道我的名字。”刘彰说。当时他为了与林墨纸上争辩,便要处处与对方不同。林墨用了这么一个古意盎然的笔名,显然是精心思考过的;他就随机从英文中抽了两个字母作为笔名,以显示他的洒脱和不羁。不过这点也招致了一些学生的不满。他们认为刘彰是//崇//洋//媚//外//——都是中国人,却要用个洋文名,可见西化思想已经相当严重。

林墨不说话了。

“你的文章写得并不差。”刘彰说。

林墨又翻了个白眼:“我文章一向写得惊才绝艳,是你有眼不识泰山。”

“我可以常来找你么?”刘彰说。

“随便你。”林墨说。


来日方长这句话真不是随便说说的,后来几人就真的相熟起来。周柯宇原本就和校刊有所联系,校刊的资金是周家大少爷的手笔,这下也算把刘彰拉进了撰文写稿的圈子,连刘彰有种“这该不会是周柯宇设下的局吧”的错觉。但是周柯宇不会只围着他一个转,还赞助了好多东西,偏偏这群人又是堆活宝。比如画校刊插图的张嘉元办艺术鉴赏会,操着东北腔招徕参观者;校内演奏队的乐手任胤蓬开个小型演奏会,结果因为不满意演出的宣传图在后台和张嘉元吵架;化学专业的付思超搞药剂实验,周柯宇还资助他去买化学试剂,结果差点炸掉民居半堵墙。


这其中,脑回路最清奇的当属林墨。在某个夏天的晚上他忽然喊刘彰出来,刘彰寻思约会呢,结果林墨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就跑到校内的人工湖:“快来啊,这里的池塘有青蛙!”

夏夜的晚上蝉鸣和蛙鸣响成一片交响乐,谁也分不开谁;在池塘边上满是泥泞和青苔,又湿又滑。刘彰觉得自己的皮鞋要脏了,林墨却乐此不疲。他一会儿指“这呢这呢”一会儿说“那儿那儿”。黑灯瞎火,刘彰除了听见几声轻微的“噗通”入水声,看了半天也没看见青蛙的身影,倒是给蚊虫咬了一身。

他正要发作,林墨又惊呼起来:“是萤火虫啊。”

只见水面上浮现起斑驳的光影,随着涟漪的荡漾又碎成一点一点的光屑。这些拖着灯笼的小虫子飞舞在两人周围;月亮也出来了,倒影在镜面似的湖上,衬得那些萤火虫的光芒就像是月色中分离出来的月辉那样皎洁。林墨捉了一只,拢在手心里。他吃惊地微张着嘴,眼睛亮亮的,就像是掬起了一颗从天而降的星辰。

两人在漫天的萤火中散了会儿步。刘彰感觉到呼吸间湿润的空气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过了一会儿,天空中下起细密的雨来。

“快跑。”林墨说。

两人快步走到了池塘边的亭子里躲雨。方形的四角亭左右无人,两人在石砖砌成的长椅上坐下,正好面对着落雨的池塘。池塘里枯萎的荷花在凄风苦雨中摇曳,刘彰想起李商隐的试。“留得残荷听雨声”,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夜雨一下,气温骤降。林墨冻得牙齿打颤,刘彰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了他的肩膀上。

“刘彰。”林墨忽然说。

“干嘛?”刘彰没好气。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林墨只是自顾自开始念。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刘彰接话。

“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林墨继续道。

“我便是唯一的光。”两人齐齐念起来,然后齐齐笑出来,这一笑算是泯了从前的恩仇。


那年是1924年的夏天。他们快要毕业,据说刘彰参加了学校游美学务处的考试,很有可能被遴选成为留美预备生,将和林墨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他不知怎么跟林墨说这事,林墨察觉到了什么,也很默契地没去和他对质。


两个互相不对付的人竟然在离别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到正式走的那天,林墨果真没来送他。那时去国外走的多是水路。刘彰坐上轮渡,打开随身的背包,才发现里面有一笺小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自此一别,再难相会,望君珍重。”


虽未署名,但刘彰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的字迹。海上的浪花翻腾汹涌,破晓的天空将明未明,他鬼使神差地将那撕了一小半的信纸放在唇边,像是在透过那墨痕吻到那人执笔的手心。


后来的几年刘彰先是去美国留学,然后辗转日本进修。写信是一条沟通的渠道,他便常常写信给林墨,按他周转各地的速度已经是非常频繁。但是得到的回信很少,也不知道是林墨收了信不愿回,还是信根本就消失在跨越千里的路途中不知所踪都无从知晓。

有一回他在冬天写了信,结果开春后才收到林墨的回信,这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了。在这期间,林墨去了香港。他在信里一句话说明了此事,叫刘彰没事别总寄信。


刘彰问他为什么去了香港?

林墨的回信四个大字:不碍你事。

刘彰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又是四个字的回信:关你屁事。


后来,刘彰再次当面见到林墨已经是1927年了。他们的相遇并不是太好的场合——林墨是来政府经济部采访的社会记者,而他是经济部的一名文员秘书。



刘彰走后林墨始终留在国内。1925年时运多舛,林墨一直对文学和出版业颇为感兴趣。当时新闻界有位叫邵振青的记者非常有名,他慕名去了在上海搞新闻出版。

彼时社会动荡,罢工运动如火如荼。上海这边的工人学生在公共租界分发传单,引得租界巡捕出来抓人。林墨抱着一叠新青年社出售的书在人群中走动,理所应当地被抓起来,蹲了半天的巡捕房。还是上学时的同窗张嘉元把他捞出来的。张嘉元家里有个老字号酱园,兴盛的时候日进斗金,他家也算小半个资本家。如今局势不景气,拿钱求人办事也没有底气。张嘉元笑得额头滴汗,好说歹说把旧友带出巡捕房,一出门走出十几米远,便开始大骂:“我真你妈无语。那个巡捕我上次在缉私队见过,硬说我们贩卖私盐,生生领着他的手下敲诈我们那边的店面和公司几万大洋。一帮牛鬼蛇神,我呸!”


林墨听着他东北的骂人腔笑出声,然而那笑容也是苦涩的。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他离开的那天下午就爆发了惨案,群众聚集在捕房门口抗议,捕头竟公然开枪向民众射击,状况惨烈。如果不是老友把他带走,死在那里的极有可能是他。


林墨深感时局正在酝酿一场可预见的风暴,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继续待在上海对知识分子很是危险。在大厦即将倾倒时,他一介书生又怎能以一己之力推翻横亘在眼前的一座座大山,只觉得历史洪流挟卷而来的尘埃落在肩膀上都有千钧重。正巧听闻香港有不少英人创办的报刊,还有招揽华商的。林墨有一友人从事商业,也要前往香港。林墨便托他的关系买了船票,前往香港学习。


来到香港的林墨凭借着曾经的工作经验顺利进入一家为旅港华商传递消息的报社工作,然而久而久之他发现这里整个办报的大环境都不是很好。早些年香港也有许多报刊,但有被查封的,有经营不善倒闭的,也有被洋人收编的,发展到现在千奇百怪,根本不是中国人读的报纸。

林墨感觉工作和生活十分苦闷,越发不得志。他觉得自己所写的并不是自己真心的所思所想,也让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匆忙离开上海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正当他处在人生的混沌时期时,香港竟也像和内地有所呼应一般,发生了罢工事件。

作为商报的记者,林墨前去记录现场情况。这次的罢工闹出来的动静十分巨大,而且旷日持久。难以计数的工人走上街头,要夺回自己的权益。这种情况下人们的身份变得极好辨认——振臂高呼、充满热血的是劳动者,惊慌失措、气急败坏的都是富人。不仅如此,据说港口的海运工人也纷纷罢工了,水路等交通航路趋于瘫痪。看来留给当局考虑是否要回应民众呼声的时间并不多了。

林墨忽然心中生起一丝奇妙的感觉。他是两次罢工都经历过的人,此时居然感到心潮澎湃。他在混乱的人群中举着相机被人撞到,险些被踩踏。是有一位好心的先生朝他伸手,将他扶起来。

林墨连声说:“谢谢。”

先生打量他:“你不是香港人。”

“香港通讯较为发达些,我是从上海过来学习的。”林墨如实回答。

“我姓邓。也是从上海过来的。”先生再次和他握手,“你是记者,很高兴认识你。”

后来林墨在香港那边学习了一年之久,但是没有继续留在那里,而是很快回来。

原因是他接到了在上海的友人的信件,是一封噩耗。


“邵先生……遇害了。”


得到消息的林墨连夜赶回上海,在他原本待过的报社门口泪流满面。奉系军阀和日本人联手杀害爱国将领,邵先生冒着生命危险披露了这件事,却经人出卖被逮捕。多方营救未果,惨遭杀害。

新闻界大怮。

林墨想起自己去往香港前的心情,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怯懦。

给他寄信来告知他消息的友人叫张腾,安慰林墨说邵先生就义以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诸位免送”。他身死,但精神永存。

林墨擦去了自己的眼泪:“邵先生说过,报馆可封,记者之笔不可封也;主笔可杀,舆论之力不可杀也。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张腾拍了拍他的肩膀:“欢迎回来。”

“我要继续做记者。虽九死其犹未悔。”林墨坚定了这份决心。何况,他这次回上海就决定不再走了,他肩负着更加重要的使命。

当他一步步向前走,直到踏进了报社的门时,他也正式走向了充满腥风血雨的新闻界。



时间重新回到1927年,刘彰回国,想和林墨见一面却没有机会。再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政府经济部了。林墨是记者,但并不是来采访刘彰的,而是来采访周柯宇的。

那时候周柯宇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已经身处经济部副部长的职位。他年少便出国留学,寒窗苦读,对国内的事所知甚少。结果回来就去了上海,在家里的安排下进了政府经济部。大多数人看他是上海政治界一颗耀眼的新星,谁又曾知道他根本没有其他路可选。

周柯宇不想开专门的记者会,便选了单独专访,本想减轻压力,没想到却是添堵——刘彰在经济部的会客厅外等候,林墨走进去,走出来,对刘彰熟视无睹。周柯宇而后出来,脸色非常难看。

他跟刘彰说林墨身为一个记者,是那种最不怕死的。当时林墨进去,单刀直入地问周柯宇:你是欧洲局势不稳才来华长驻的吧?是不是觉得拿着一官半职,在外国人庇护的租界,就能绝对安全了?


周柯宇气得发抖。


刘彰知道他是身不由己。这个时代的富人,钱和良心没法两样都占。他知道周柯宇绝不是那样的人,可这世道却无办法。


刘彰想和林墨见一面。林墨同意了。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出现在刘彰面前的林墨还是穿着那套稍微有点旧但是依然整洁的西装,胸口别着一支钢笔。


“坐。”

刘彰引导林墨入座,帮他整理衣领,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说:“你这支钢笔太旧了,届时我送你一支新的吧。”然后把对方口袋中的钢笔抽出来,丢掉。

林墨捡起地上的笔,用心擦拭后冷笑了一声,别回了胸前的口袋:“多谢美意,但是不必了。笔是用了多年的,旧是旧了些,写出来的东西明亮得不得了。”


刘彰知道林墨不想见他。现在是年末,社会萧条,死气沉沉,皆是因为上半年的时候爆发了政变——当局不知哪里整来一本名册,大肆发通缉令,杀了很多知识分子。读过书的人心惶惶,而那些地痞流氓可就高兴了——只要能抓到读书人,不管是不是通缉犯,都能领赏,还有这种好事?一时间整座城市的文明似乎都倒退了,上海局势非常紧张,到处弥漫白色恐怖的氛围,开书店的、卖钢笔的生意都非常差劲。

“林墨,你应当小心。”刘彰开门见山地说,“现在的世道非常不安定。”

林墨不正面回答刘彰的话,忽然话锋一转:“听说上海传得沸沸扬扬,工商界的名门,刘家的小刘公子,已有婚配。”

刘彰一怔:“不过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我是搞新闻的,你们这些政府的花边新闻我也是知道的。”林墨讽刺一笑。“还望刘先生成婚后以家庭事业为重,高抬贵手放过老同学。”

离开咖啡馆时,刘彰有车,提出可以送林墨回家,林墨拒绝了:“我腿脚好,膝盖也不错,走路回去不成问题。”

“下次再见面,我们未必能够相安无事地在一张桌子上喝咖啡了。”临别时,刘彰说。


林墨不和他说话,转身离去。


次日,一篇洋洋洒洒的逸闻见报。撰稿者说自己和政府经济部的新秀刘彰先生吃过饭,交谈甚欢。刘彰先生事业有成还透露出自己好事将近,即将抱得美人归,前程光明,可喜可贺。

就这么一则小故事还打上“独家新闻”的版头,简直叫人啼笑皆非。然而就是这么一则花边新闻,像是活跃了上海滩沉闷的气氛一样,让这期的报纸小小地热销起来。林墨觉得刘彰如果在自己办公室看到这条新闻,一定会气得跳脚。

他的目的其实不是这个,只是为了通过这种广而告之的方式向他在暗处的伙伴作出提醒:“政府经济部新骨干,刘彰,此人深藏不露,不可不防。”

不过,如果能让刘彰吃瘪,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他也乐见其成。

作为刘彰的同窗,林墨非常清楚对方的恭俭温良都是伪装出来的,他本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才对,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为现在的政府做事。

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林墨不惜夸大其词来描述刘彰这个人。他明明说过他最恨的就是剥削人民的阶层,现在他却食言了。


林墨不知道的是,刘彰确实在办公室打开了这份报纸,也看见了这条新闻。但他并没有林墨想象中的那样气急败坏,而是慢慢合上了报纸,若有所思。



时间一晃眼过去了三年,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难以一一赘述。林墨新闻记者的事业干得还算“顺利”。那时候记者的地位其实不高,但是能力范围很广,他能够采访社会新闻,偶尔还能了解政党里的内幕消息,总有事情可写。

刘彰倒是时不时来邀请林墨吃饭,林墨看得出他的意图——刘彰不想让他在报纸上写太多跟政府有关的事情,这或许是一种舆情控制,难为他这个跑腿的文员秘书亲自来办。

如果换个人来林墨大概率是会接受邀约的,毕竟见个陌生人说不定还能套出些有用信息,和刘彰却是已经无话可说。

所以刘彰的饭局林墨大部分时候都是拒绝的,推辞不过去的时候才勉为其难和他见一次面。然后只要刘彰请林墨吃一次饭,林墨就会在报纸上编排一次他的绯闻,直接把刘彰形容成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想以此机会吓退刘彰。可刘彰居然很高兴,还说对,就这样宣传我。你骂得越狠,我的职务越稳,气得林墨牙痒痒。


当局对文人的迫害还在继续。1931年,国民党展开“文化围剿”,秘密杀害作家。

一时间,全城噤声,任何报纸均不敢报道消息。他们知道,报道了以后,下一个杀头的或许就是自己。

然而,一份专讲文学曲艺的周刊,居然一鸣惊人,用一篇文章揭露了此事。一时间,舆论哗然。国民党政府又勒令该报停刊。

这仿佛是一场循环的历史,有人发声,就要有人来负责捂嘴。之前没掀起过什么风浪的林墨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社论,痛批政府的暴行,指责国民党“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经此一战,林墨扬名新闻界,但消息很快也被封锁。他不可能不被人注意到,杀身之祸或许就要袭来。

写作时林墨用的是化名,因此当局还没能把作者和本人对上号。他得以喘息的时间仓皇离开原来的住址。

组织的人给他寻了新住处,是一条相对老旧的街区,较为隐蔽。他的房子隔壁有一间无人居住的公馆。带他来的人跟他说前屋主也姓林,因为上海动乱而举家出国,鲜有外人知道此事。如果你继续用林墨这个名字,也可掩人耳目。


林墨鲜少抛头露面,事情似乎随着时间逐渐平息下来。几月后冬天很快过去,来年开春的某一天,林墨踏着碎雪回到他的房门前,并未进入,而是默默盯着旁边的林氏公馆伫立了片刻。四下无人,他走到公馆门前的信箱前,打开信箱,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

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封来信。林墨不动声色,拿走了信件。

走回自己的房子,林墨打开台灯,黑暗得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终于有了一团暖色的光。他在台灯底下拆信,桌上散落着不少稿纸和笔记。有些是他写作时打的草稿,有些是他一次次采访时调查来的、关于政府相关机构人员的情报。他一直在做搜集情报的工作,所以近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封信似乎是一封求爱信,写了首《诗经》里的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署名是一个叫“明施”的人。


乱世中还想着男欢女爱,读来令人牙酸。林墨没从信纸上的内容中看出什么门道,正想把信纸塞回信封,忽然觉得不对。他拆开信封,在内侧发现一行淡淡的字迹,是用特制的墨水将笔尖斜着探入而写,在火焰上烘烤一下便显现出来。林墨斜着纸张对着光看,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是:


“从今往后,你要和一个代号是‘枪’的人联系。他会保护你的安全。”


从此以后,林墨经常能在林氏公馆的门口收到信件。信纸上的内容都是一些私房话,似乎是以男子口吻写给相思之人的,而且越往后越直白肉麻,简直让人不能直视。好在信的内容不重要,一般玄机都藏在信封内侧,撕开信便能看到密语,都是些政要机构里非常隐秘的情报。

林墨细细记录下这些秘密的情报,用更为隐秘的方式,传递给了活动在上海各处的地下党同志们。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上海沦为了孤岛。

彼时挂着英商招牌的《文汇报》成为了上海销量最大的报纸,很多文人都在上面痛批敌伪政府的阴谋。林墨也在其中写了一篇社论,中心思想为了民族气节,要抗战到底。此话喊出了千万中国人的心声,一经发行,得到强烈反响。

同时,已销声匿迹六年的林墨突然出现在文坛上,这是一件好事——有很多人以为他已经封笔了,有人传他病了,命不久矣;最糟糕的情况是他已被政府秘密杀害了。如今有一位正义的斗士仍然存活,乃是一件好事。

林墨因为锋芒太甚,不能公开现身,因此如果要发文章,只能用手写信的方式托友人带到报社,从不公开露面。结果不多时日,听说报社挨了炸弹。

林墨冷汗爬上后背,匆匆赶去。昔日热闹温馨的编辑部小楼塌了半边,现场已经是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刺痛了林墨的双眼。


林墨去医院探望朋友张腾。炸弹爆炸时张腾正巧在楼下,被碎石砖块压断了腿,正躺在病床上呻吟。所有受伤的报社人员都在这里接受救治,各个面色惨白、状态不佳。张腾一边疼得抽气一边还安慰林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在断的不是手,日后还能工作。”听得林墨心酸万分。

这时候,护士小姐叩开了弥漫着痛苦情绪的病房,递过来一份果篮,说是有人送到门房的,指名道姓说要送给你们。

水果看上去个个皮薄汁多,新鲜可口,篮子里附带了一张字条。

“贵报英勇发声,敢为人先,敬佩至极。奉上小小心意,聊以慰问。”

偶有读者送礼到编辑部,并不是稀罕事。彼时物资紧张,一篮水果作为礼物也是隆重之至。张腾口干唇裂,想要取一只来吃。林墨越想越觉得不对,脸色一白,打掉那些来路不明的水果。后来寻了几只医院墙角的老鼠做实验,老鼠们吃一口果肉,一命呜呼。


水果里被人注射了药剂,有剧毒。


张腾面色惨白,林墨脸色发青。

这时候的上海有日寇,有特务,有暴徒。

新闻界人士是他们的头号目标,杀一人便能在民众心中多一分恐惧,于是人人自危,谁也顾不上谁。

但总有人想顾得上谁——想顾得上同胞,想顾得上一整个民族,一整个国家,哪怕只是为了守卫自我坚强不屈的理想,和心中不可侵犯的一方净土。

林墨回想起来,当年在香港,邓先生和他说过的话。

“林墨先生,你愿意加入我党的报社吗。”邓先生问他。

林墨沉浸在悲怆的心情中,一心想回上海:“我要去找邵先生……”

“我也是邵先生的学生。”邓先生温和地说。

邓先生从未说过这段关系。林墨一怔,幡然醒悟。


几年前,邓先生英勇牺牲。

他的绝笔信中写的是,最后胜利终究是我们的。

最后的胜利,终究是我们的。


林墨猜想,“枪”可能潜伏在政府机关里。他是深埋进敌人内部的一颗子弹。但他与“枪”从来都是单向联络,如今似乎到了要和他双向联系的阶段了——


因为国民党军队的节节退败,日本人进入上海了。


如果日本人建立了“傀儡”政府,那么整个上海的战事将更加紧张。组织需要更加详细的内部情报,林墨没有能够联系到“枪”的办法。他思前想后,决定铤而走险。他模仿起女性娟秀的笔迹,在信纸上写下:


“已阅。听说京剧《白蛇传》近期上演,十分精彩,不过一票难求。”



刘彰一开始进入政府经济部只是个小文员,但家庭背景良好,又有友人周柯宇从中周旋,再加之业务能力确实出色,很快有了不高不低的秘书职位。

他知道林墨已成为满腔热血的报人,且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于是想约他见一面缓和关系。谁知林墨一回去就给他写了篇讲他私人生活的报道,十分荒诞,刘彰看了都发笑。同事读过报纸后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刘家的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看上去人模人样,结果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啊。


感受到周遭视线的变化,刘彰突发奇想。他再次去约林墨吃饭,果不其然林墨反其道行之,又陆陆续续写出更多关于刘彰真真假假的新闻。不光外界传,政府的办公室也传,说刘彰年纪轻轻已有婚配,但是行事作风依然如同单身人士,此外他还大方、阔绰,出手豪横……当然这在当时来说不是什么罪行,顶多落个风流的名声罢了。

秘书事务忙碌,很多时候要待在办公室里。戒严的环境逐渐逼向政府的办事人员,无论是进来还是出去的书信和文件都要经过检查,邮局里还安插了当局的眼线。

刘彰总是亲自去邮局寄信,不在路边邮筒投递,也不叫邮差上门——不这么做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一举一动已经在监视底下,他的住处周围总停着莫名其妙的轿车和鬼鬼祟祟的行人。与其引人猜忌去日后审查他的行为,倒不如把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来做。他早已在邮局收买了检查信件的书记员,书记员对他每月都写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犹记他第一次检查刘彰的信,立刻被信中内容的大胆性吓到了,也没太仔细检查信封。而后这些内容被书记员当作八卦传出去,弄得好多人对刘彰挤眉弄眼,夸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人不可貌相”。对此刘彰总是笑笑说:“家书而已。”

后来政府里的大小机密丢失得过于频繁,高层怀疑是内部有人在泄密,震怒彻查整个部门。刘彰常常寄信,成为被人怀疑的对象。他被人拿枪顶着脑袋,来检查的人冷笑说:“听说刘先生总是寄信,然而你的未婚妻,从未回过信来吧?”

这时门外有跑腿的信使惊惶地跑进来,送了一封信。刘彰叮嘱过,凡有收件人为“明施”的都是寄给他的。信使还是学生,在邮局里当差,他送来的信也就慌里慌张地被交到了特务手上。


信上的内容正是那句:“听说京剧《白蛇传》近期上演,十分精彩,不过一票难求。”


要不是刘彰的绯闻人尽皆知,大概都没有邮差晓得要把这封信送进来。检查的特务看刘彰一眼,大抵也是忌惮他的家世,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喊了声收队,又朝刘彰一拱手:“看来小刘先生有约要赴,不多叨扰了。”

而刘彰表面微笑,汗水已然湿透衣襟。


刘彰觉得高层显然对他疑虑未消。如今这个小职位已然护不住他自己了,只有往更高的地方爬,才能获得更重要的情报,也才能不让那群人的手伸过来。

他开始研读那封信的内容。这封信没有经过加密处理,显然是预料到了要往回寄信的话肯定要通过层层关卡。看来只能从信上的内容入手。他对戏曲极少关注。看来得亲自去观赏一番才行。

刘彰略一思索,拨通了共事的某位官员的办公室电话。


几日后的晚上,刘彰前往剧院观演,不料又在剧院门口撞见林墨。林墨是来报道演出盛况的,不曾想撞见刘彰携一旗袍女伴现身剧院,顿时鄙夷都写在眼神里:“刘先生真是颇有闲情雅致。”

“哪里哪里,友人推荐我才过来一饱眼福的。”刘彰谦虚说。

旗袍女子身段娇柔,说话声也娇滴滴的,催促他赶紧进场。刘彰安抚一番,领她落座。

演出盛况空前,满堂喝彩。第二天报纸上除了演出成功的报道,还有一条措辞十分夸张的小新闻——“刘公子被未婚妻放鸽子,竟公然带情人出入公共场所,实乃寻花问柳一把好手。”

刘彰哭笑不得。彼时他穿最时髦的西装看最时髦的戏剧,看起来被同化得很彻底,从他身上看不出来半点要投奔其他党派的影子。伪装得很好,这不是一件坏事,那天他思前想后,拨通了一位官员的办公室电话:“听说尊夫人爱听戏曲,鄙人偶然间得到两张戏票,是否能为先生分忧?”

官员的夫人是有权有势的富家小姐,官员却是好色又惧内的窝囊废,升职后早就想去书寓逛逛,苦于夫人在家管得严一直没有机会。此时刘彰提出要帮他找机会支开夫人,他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于是,刘彰陪同官员家中的女眷去听戏,好让他有机会跑去寻花问柳,实乃“雪中送炭”之所为。再见到那位官员时,对方春风一度,已是红光满面,甚至为了报答刘彰,还给了他一个接触外交官的机会,引荐他和一位日本高官面谈:“这位便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外交官。不日我们将和日方举办很重要的会议,全倚仗这位大人了。”

刘彰改用日语致意。

日本外交官看着刘彰,“没想到政府里还有这么厉害的青年才俊。”

等高官离开,作为办事人员的刘彰整理文件稍稍滞后了一步,被日本外交官叫住。对方提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条件:“我知道国民政府对我们有所保留。刘先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希望你能给我提供我们想要的信息。”

“先生,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收买吗?”刘彰问。

“这只是你应得的酬劳。”日本的外交官将一个信封递给刘彰。刘彰接过来,隔着纸摸到了里面的钞票。他不仅日语不错,还懂得闻弦歌知雅意,心领神会,却微笑推脱:“谢阁下美意,实在是受之有愧,我能力有限,怕不能为您成事。”

日本外交官说:“你有什么请求?”

“我会日语,可作为翻译随行。”刘彰很有礼貌地说,“不久后的会议,请允许我前去,希望能给您力所能及的帮助。”




林墨原是想在演出当天混进人流找到和他一直联络的、疑似是“枪”的对接人,但是他除了见到讨人厌的老同学外一无所获。隔了几天,他收到一封信。


“公务缠身,无奈需要陪同上司的女眷观演,不能让林小姐一同前往。但是里面有一出武旦戏,甚是精彩,名为盗库银。下次若还有机会,定再次前来观赏。明施。”


《盗库银》乃是《白蛇传》中的一折,讲的是钱塘县的县令尸位素餐,贪得无厌,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怨声连天。白素贞和许仙婚后需要钱财开设药店,便派遣小青前往钱塘县盗取库银。小青立败守库神,盗银而归。其中有一句词是高光句,被喊得分外铿锵有力:“今晚要到县衙,盗取赃官不义之财!”

县衙,赃官,不义之财……

电光火石间,林墨明白了信那头的意思——日方和政府谈判、合作,必定从货币和关税问题入手。

他们从人民手中窃取钱财,嚼碎了人们的骨血,却充耳不闻他们的哭声。

国内经济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动,可政府避而不谈。

林墨深呼吸一口气。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对经济局势有些许解读,怕是都被那个人给影响了。


隔天,一条关于国民经济变化的新闻登报,人们被压抑的愤懑被点燃,骂声直指政府。新闻一出,政府的反应非常快,林墨被直接带走了,但是他像是预知到了这一切,神情平静,面无惧色。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大半天。那些人还挺客气的,居然想用黑暗和逼仄叫他屈服。林墨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过了半天,审讯室里来了一个男人。

饿吗?渴吗?困吗?难受吗?要不要说点什么呢?男人先是虚情假意地关怀了一番。

林墨保持缄默。那男人东扯西扯,慢条斯理地把话引入正题:“林墨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林墨觉得颇为好笑:“你还挺有文化,奈何做贼啊。”

“……鄙人有幸在几年前拜读过您的文章。您的文采,钦佩至极。”

林墨看着他。

“……但是呢,你也知道,我们这有外国来客。俗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是不是这个道理?我们不能对人家说难听的话是不是?”

男人循循善诱后,凑近了林墨:“所以,先生,这是一句忠告,不要锋芒太甚。若死了,文章便只能写给阎王看,岂不可惜?”

他就走了,没有继续关押林墨,也没对林墨用刑。

林墨拖着麻了半边的身体走出来,看见刘彰站在外面。旁边有个警卫走过来,拿着文件让刘彰签字。

林墨听到刘彰在说日语,又见那文件上写着“外务省”,停下脚步,抓住他的领子。

“你在为日本人做事?”

刘彰嘴唇翕动着,还是没有说话。

林墨松开刘彰的领子,咬牙切齿:“以后不需要你再救我。”

他不管不顾地往外走,被刘彰叫住了:“等等。”

刘彰往他胸口的口袋里塞了支崭新的钢笔:“说过要送你的,我没有食言。”

“你有笔如刀,切莫让他人折断。”他轻声在林墨耳边说道。

林墨愣住了。

他走在街道上,刘彰的轿车停在外面。车灯开得很亮,把他离开的路照得一片光明。


审讯室里的男人,言下之意很清楚了,有关抗战的新闻报道,不能有。如果再在《文汇报》上刊文,不仅他性命攸关,可能报纸本身也在劫难逃。

林墨当即决定:“不能连累文汇报。”

张腾苦着脸:“不能发文怎么办呢?我们的出版阵地又缩小了一圈了。”

林墨说:“我有个办法。”

张腾问:“什么?”

林墨镇定地说:“我们自己来。”



一条幽深的胡同,几间落魄的空屋,就是新的报馆的全部。林墨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业界同仁一起,很快开始了出版发行工作。

林墨想,虽然他只有办校刊的经验,但他一定要办起来。

张腾负责发行、跑外勤,还做些采购的杂务。他问林墨,报纸要叫什么名字?

林墨是爱读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的,当即为报刊起了一个名字,《海上花》。

好怪啊。张腾说。

“上海,上海,海上生花。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林墨说,“时序变迁,新旧交替。人们所期待的明天终究会到来。”


这时的孤岛上海,因为通货膨胀的问题,百业萧条,民不聊生。不只是报纸,还有执行任务所需的钱、电报机、服装和交通工具,都非常紧张。

张腾经常出去拉赞助,总是唉声叹气地回来,后来有一天终于是兴冲冲地回来了:“有人愿意出资赞助我们。”

“谁?”林墨问。

“Daniel ,是个外国名字。”

那年头常有挂外国人招牌办中国人报纸的事情,这样也更加安全,林墨同意了。

“他还托人告诉我一件事。”张腾犹豫着说。

“什么?”

“他说需要几个有水平的工作人员,翻译和校对《资本论》。”张腾观察林墨的神情,“我觉得……我或许可以。”

“《资本论》?”林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国外的著作。张腾小心翼翼,他知道林墨一向对经济学深恶痛绝。学生时代,和林墨最不对付的那个人就是学经济的,把道理讲得头头是道,也气得林墨七窍生烟。

“如果不行的话……”张腾话说了一半。

“……对时代有益处,就去吧。”林墨淡淡地说。

张腾微怔。

此时的局面有点滑稽——当局把重心放在了新闻审查上,对敏感的期刊报纸盯得格外严格,反而松懈了对一般书籍的出版。张腾是高材生,为《资本论》的翻译出力,领一份工资,再领一笔投资,也能维持海上花这边的生计。丹尼尔先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不时汇入不菲的资金,海上花报馆得以把工作坚持下去。

林墨有时候在想,这人到底是谁?还有情愿做亏本生意的外国人?


到1938年秋天,《资本论》的全译本得以出版,业内一片称赞。


同时发生的,还有一件事。

《海上花》的存在终究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某个深夜,忽然有人闯进了海上花报社,一通盘查。嘴上说着盘查,其实明着砸烂了很多东西,撕毁了很多校对好的文字稿件。

编辑部的同事都很气愤,但是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都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林墨把那群人推搡了出去,冷着脸举着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拆信刀说谁过来我刺谁。文人的命不值钱,我看谁和我一起共赴黄泉。

那群人当然不怕林墨的威胁,还想上前的时候忽然被人喝住了。上完晚班的刘彰开着轿车经过,从车上下来,拦住了手下人。

“等等,这位是我的同窗。”刘彰温和地说道,“各位卖我个面子,别对我同学太凶了。”

说完这话他理了理身上的西装,走向林墨。

林墨意识到什么,举刀便扎向刘彰。可是刘彰更快,他以更快的速度握住了林墨的手腕,微微一拧,那刀便从林墨的手中滑落了。

林墨看着他。因为长时间伏案写作,他时常感觉视线模糊,不得不戴上眼镜。

“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刘彰微笑,“开玩笑的。”

他取下林墨的眼镜,然后松开手,任由眼镜掉下来。他踏过去,一脚将镜片踩个了粉碎。

刘彰伸出手去摁了一下林墨的肩头:“我也说过,再次见面我们未必能够心平气和地相处,看来此话也没有说错。”

“散了吧诸位。”刘彰转身对那群人说,“酸腐文人,不足为惧。”

林墨面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刘彰带着那群人离开。

如果说刘彰能喊得动那群上海执行部的人,说明他跟上海特务委员总工会也关系匪浅了。


最近文汇报因为“宣传抗日,破坏治安”的罪名停刊了,林墨也经常收到象征威胁的子弹壳,一颗一颗,如果连起来串个项链都够了。

眼下的情况是,可能《海上花》已经无力再进行下去。林墨转身,看着狼藉的报馆一时失神。

“还报道吗?”张腾忧心忡忡地问。他们有一半的稿件被勒令不准刊登。

“国内战火连天,又有飞机轰炸。消息闭塞是因为政府刻意隐瞒。危难时刻,民族气节不可退让。”林墨定了定神,“我要报道。”

他转身向报馆里的各位深深鞠了一躬。


“诸君,这大抵会是最后一期《海上花》。之后,大家各自散去,多多保重。祝各位前路光明,抗战必胜。”


忙至凌晨,林墨终于在天光熹微前回到了住处。他本来疲惫万分,但一种预感驱使他又去信箱看了看。果不其然,一封信静静躺在里面。

信上依旧是无关紧要的//情//爱//内容,甚至还在跟林墨探讨最新上映的美国电影。林墨无心去看那些内容,直接研究信封的玄机。他发觉那信封透光看有什么痕迹,便信纸放在蜡烛底下,徐徐炙烤着,露出来一行字。


“日方有谍报机关进入,组织兴亚国同盟。万事小心。”


最后一份《海上花》,林墨除了照例刊登新闻,还怒骂了当时的敌伪政府。

当权者恼羞成怒,七十六号连夜发布了对几十位新闻界人士的通缉令,林墨赫然在内。

短短半个月,上海各刊均有记者被杀害。一时之间,风雨飘摇,万物肃杀。


林墨再次出逃。漆黑的长街里,特务在跟踪他,他抱着文件藏进小巷的转角处,听见逼近的脚步声,心如鼓擂。身边忽然出现一个声音:“可以啊,校刊都搞成出版刊物了。”

是刘彰的声音。林墨一抬头,看见对方靠在巷子尽头的墙边上,有一半的脸庞淹没在黑暗中,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墨。

林墨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为了不让特务发现这里的动静硬生生忍住。他警惕地看着刘彰:“你是来抓我的吗?”

“这边走。”刘彰也察觉到了逐渐走近的特务,二话不说拉起林墨在小巷子里狂奔起来,七弯八拐竟然进了一座建筑的后门——竟是一座戏院。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林墨刚进去被走道的灯光晃了眼。刘彰不由分说,把林墨往隔间的化妆室里一塞,嘱咐他锁门。

此时戏院还正在演出,戏腔震耳欲聋。不一会儿,特务们追上来,闯进戏院喝停了表演,气势汹汹地搜索,很快就查到了在后台的刘彰。

“刘先生怎么在这里?”为首的特务问。

“这里有位我特别喜欢的演员,我在这里想见他一面。”刘彰对答如流。

特务又看了看紧闭的化妆间的们:“那屋里藏的是什么人?”

“是我仰慕的角儿,各位还是止步罢,我怕惊扰了他,见不成面。”刘彰说。

特务头子眼睛一转,笑道:“还是搜一下吧,不然我们不好交差。既是名角,也不怕人见。”说罢,用力踹开了门。

刘彰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已经来不及了,一堆人闯入,发现室内的地板上散落着戏服道具,前面的化妆凳上坐着一个俊秀的青年,背对着他们。

“转过头来!”特务喝道。

青年一回头,露出一张涂满了油彩的脸。他披着一件对称女花帔,开口唱道:


“他依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玉生烟。”


唱的竟然是一段//淫//词//艳//曲//。

林墨的脸上浓墨重彩,特务们远远地看不清晰,眯起眼睛看,只当真是一名常见的旦角;又对戏曲没有研究,听了也完全不懂,便抓紧时间离去。临走前特务头子还不忘讥讽刘彰一句:“刘先生好兴致。这时候了还不忘风流。”

前方舞台上的表演方才暂停,现在又抓紧时间,重新开演。一个老生在唱《楚辞》里的唱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浑厚的声腔共鸣传到后台来,听得让人觉得颇为悲壮。

“让您见笑。”刘彰颔首致意。



“你会唱戏?”

特务们走后,刘彰诧异地问林墨。

“小时候家里穷,送到下九流的班里,没学太久,童子功是有的。”林墨把临时涂抹在脸上的妆擦净,淡淡道。

“以前以为你是什么世家小公子,真没想到是……”刘彰嘟囔道。

“你他妈的再说一次?”林墨咬牙道。

“还不让人说了。”刘彰适时地息了声。

林墨忽然说:“小时候我在重庆那边,生很严重的病,几乎要见阎王去了。”

刘彰竖起耳朵,听他说自己的往事。

“父母愚昧,不知道当时还有医院这种东西,信了赤脚郎中,差点把我卷了放路边去等死了……好在我命硬,挺过去了。后来有幸得了一位老板资助,去上海念书。”

他叹了口气,“上海是我一个人去的,走出村庄的时候,也见过不少被放在路边的孩子,大的都有十一二岁了,有的还被野狗啃去了身体和腿骨。那天,我很迟才去学校……是因为在路边找地方埋了几个孩子,耽误了时间。”

“好难过啊。”林墨望着挂在镜子边的灯,神情有些怅然,“若不是我有幸得了贵人相助,或许死在荒郊野岭的也有我一个。”

刘彰不说话了。

“你是枪。”林墨说。他的语气很笃定。

“我是。”刘彰说。

“什么时候开始是的?”

刘彰叹了口气:“很早,几乎是刚进去的时候。当我看见一次酒会就能花去一个营的军饷时,我就明白这不是我要待的地方。”

他顿了顿:“《海上花》的事,我很抱歉。”

林墨从鼻子里发出促狭的笑:“算了吧,如果没有那位‘丹尼尔’,它可能连面世的机会都没有,就像一颗流星直接消失在孤岛上空了。”

刘彰笑了:“这丹尼尔可不是外国人。是你最恨的周柯宇的英文名。”

林墨哼了一声。或许他也没有那么憎恨旧友,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他又问:“你为什么用‘明施’这个名字给我写信。”

“……明施是我的字。明施是光明正大地做事的意思。”刘彰说,“这是父亲给我起的字,可他同样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委曲求全,所以我不喜欢;另外,我还不信任别人,所以基本不对他人提起我的字。”

这话不假,在校园时代也极少有学生知道刘彰的字。因为他从来不提,林墨也懒得去和刘彰套近乎。反正当时想得也不多,只觉得能和刘彰在一起玩就够了,其他不重要。

“……但你愿意在信上署名给我。”林墨说。

“我愿意。”刘彰说,“谁让你是‘林小姐’呢。”


自此,林墨与“枪”成功汇合。


刘彰跟林墨诉说自己的现状。因为会日语和英语,他被日本军官欣赏,吸纳进入上海日伪情报处做一个小翻译和书记官。刚进入秘密机关需要潜伏,再加上林墨的通缉令一直有效,刘彰顾虑到林墨的处境过于危险,建议他暂时先退出行动,最好是先离开上海。

林墨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的上海就像一座孤岛,”他说,“离开上海?你在说什么?”

刘彰下定决心:“我可以用我现在的关系送你出去,日后任务的危险程度,是难以想象的。”

“危险?”林墨冷笑起来。

刘彰自知失言了。

“你跟我说危险,然后让我像忘记一切那样,离开这里?”林墨激动起来,“民国十六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志被屠杀……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民国十七年,所谓‘二次北伐’,国民党口口声声勿忘国耻,打倒军阀,可是‘五三惨案’一爆发,军民死伤千余名……”

林墨的音量抬高,“而后,事变发生,北平陷落!你告诉我,我如何忘得了!”

刘彰为之一震。

“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愁?那都是笑话!如果我忘记你,我也会忘记他们,忘记千千万万中国人。”林墨紧盯着刘彰,“有些底线,一步也不能退让。”

刘彰拦住林墨:“你会死。”

林墨推开他:“走开。我死了,你只管在我墓前放一束花就好。”

刘彰向来拦不住林墨,只能看见他远去的身影。


几个月后,林墨忽然找到刘彰。

在地下据点,刘彰感到有些新奇:“我以为你会恨我。”

“我们都吵多少次架了,要绝交早几年就不理你了。”林墨不快地说,“正事还是得做的。”

组织秘密寄来一个包裹,是分发的枪支。林墨把枪支给了刘彰。

刘彰见那手枪外壳锈迹斑斑,枪身上还有未擦净的煤油,抱怨道:“这枪看上去一副会卡膛的样子啊!”

“非常时期,物资都紧缺,别挑三拣四了。”林墨忙着收拾东西,把所有的信件付之一炬,“组织里有人叛变,这个据点以后也不能再用——上海的联络点快被破坏完了。”

民国的上海确实繁华美丽,但那只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是以举国上下的尊严为代价换来的虚假的“盛世”。

“还有一件事,”林墨打包完东西,头上出了一层薄汗,“通讯社的记者证,你能搞来吗?”

那时的通讯社记者可以自由出入政府机关采访,还能够出席政府的记者招待会,。刘彰一怔,旋即意识到林墨想干什么:“你又要……”

林墨指着他:“别逼我又骂你啊。”

刘彰只好松口:“经济部那边我还有些人脉,周旋一下,弄个临时通行的应该可以。”

林墨笑眯眯地同刘彰握手:“你真棒,就喜欢你这样能力高超的同伴。”

刘彰:“……”

林墨过了高兴的那一阵,情绪又沉下来。轻声道:“我想起当年我第一次来上海,坐车的时候,窗外偶尔能看见山野和麦田……那样的自由和辽阔。”

刘彰赞同:“那是中国的山河,确实比外国人遍布的租界夜景美上得多。”

“刘彰,你看得见希望吗?”林墨问。

哪有什么浪漫的时代,身处这个年头里的人才会知道日子有多么艰辛。刘彰不答,反问林墨,我们哪一年认识的?

林墨眯起眼睛。“民国……十年。”他回忆道。

“你说,一百年以后我们能不能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一点?”刘彰说。

林墨咯咯笑,那估计会很长,长到我们见到彼此就很烦。

“一个光明的未来而已,我会让你看到。”刘彰说,“到时候,我们沐浴在阳光之中,我会亲手写一封不需要伪装的信,寄给你。”

“我不要,你字丑。”

“才不丑好不好。”

“好吧。”林墨松口了,“那我勉为其难,等着你。”


两人从据点走出来,要装作互不相识的人分道扬镳。春节快到了,但是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要过节的气氛,冷清得厉害。月色皎洁无瑕,遗世独立地遥望人间。

林墨忽然回头看刘彰:“刘彰,别死掉啊。”

他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又有了点学生时代的少年气:“千万要开心,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平安。”

“说你是酸腐文人你还真是,”刘彰颇为好笑地看着他,“我怎么会寻死,说什么呢。”

林墨像是松了口气,远远地挥手:“好,祝你长命百岁。”



正月刚过,刘彰作为书记员,随高层一起拜会了一名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谈笑风生:“重庆方面的小动作似乎很多啊,不知处长有何高招?”

这位处长姓丁,镇定自若:“阁下所言极是。重庆特工越发猖獗,取缔他们刻不容缓。如今我们自己的特工队伍逐渐壮大,吸纳了很多‘弃暗投明’的人。待我收集线索,我必以雷霆手段将那些地下组织斩草除根。

“不日召开政治局会议,一定会给您一个您所期望的答复。”


有叛变的人加入了国民党的队伍。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刘彰皱着眉头,脑袋在飞速运转着该怎么做。如果不能及时把消息传递出去,那么整个组织都会受到重创。更危险的是,那个叛徒大概也在找谁是藏在敌方机关的卧底。

他匆匆回到情报处的办公室。今天高层举办酒会,没有工作的人都去参加,此时办公室无人。刘彰顾不上许多,立刻去翻阅近期来办公室的电报,终于摸清楚谁是叛徒——近期新上任的社会部部长,原是地下组织里的人,后来投靠了情报处,将在政府会议后提交报告,出卖他所知道的地下党员的藏身处。

刘彰单枪匹马,只能铤而走险,前往机要室查看机密文件,并用秘密手法将信息传递出去。


与此同时,林墨走进了政府办公室。

“您好,我是通讯社记者。”他对警卫说,“前来报道社会部部长上任的消息。”



政治局会议召开,刘彰出席。

会议间隙,他居然在外面看见了林墨的身影。林墨拿着记者的笔记本和相机,在一群记者之中。两人视线交错的瞬间,立刻将目光偏移开来。

但事情总不会一帆风顺。他偷偷传递出的密信居然重新出现在了会议桌上。那个叛徒眯起眼睛笑,刘彰明白自己一贯使用的传递信息手法被这个曾经在一个组织待过的人识破了。

“有人说,那天似乎只有你回到过办公室。”曾经威胁过他的特务头子,在他面前拍着桌子,一同往日的耀武扬威,“刘先生,解释一下?”

刘彰如坠冰窟,这是陷阱。这份机密文件一丢,可是大事,这回他躲不过去了。


审讯经过三天三夜,刘彰的白衬衫染上斑斑血迹,却还是只重复自己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小翻译,从未吐露过和组织有关的任何消息。

然而三天后,他忽然被释放。当他奄奄一息地被人拉出来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了林墨双手被拷地走进来。

刘彰瞳孔骤然缩小。

特务们在林墨的住处搜出了完整的图表文件、政府的会议记录和相同的密信内容。林墨是记者,常常出入机关内部,能偷偷潜入办公室窃取文件,似乎十分合理。


“你如何得到情报的?”审讯人员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墨,想给面前的青年造成压迫感。

林墨嘴角有血迹流下,态度依旧不卑不亢,讽刺地笑道:“我是如何得到情报的?只要我说采访什么大人物,就没人敢拦我;一点小恩小惠,你们内部畅通无阻。都是你们的人干的好事,沽名钓誉,残暴无度……要我说你们,已经从骨子里烂透了。”

审讯者脸色有些不好看:“林墨先生,听说你是重庆人。”

林墨微笑:“我是中国人。”

审讯的人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给林墨松了绑,挥挥手,手下人端过来一盘水果,个个表皮光鲜亮丽,看上去吹弹可破。

“林墨先生,我记得当年,我的手下人拿上好的水果孝敬您,可惜您没接受。”审讯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想知道,你当年拒绝了水果,现在还敢吃吗?”

不料林墨大笑起来。遭受过酷刑,他的手指血肉模糊,但他依旧不假思索地拿起了水果,用力地咬了下去。

“有什么不敢?”他笑得非常疯狂,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水,和腥甜的果汁混作一团,看上去像坐在地狱中央的恶鬼。他痛骂道:“胆小鬼,懦夫,走狗,败类!”

那人被他笑得发毛:“不准再笑了!”

林墨一边吃还一边在高声诵读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紧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咬牙道:“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死,亦为鬼雄!”

那人被莫名的恐惧攥住心头,最终不堪其扰,拔了腰间的枪,枪口对准林墨的额头。林墨的笑容平静下来,深邃的眼睛盯着胆怯的敌人。

“抗战必胜。”他微笑道。

枪响了。


林墨死于1939年,和他热爱的前辈们一起,英勇无畏,视死如归。


后来的刘彰,很想问当时的林墨。

如果你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你再回到当初的那个时候,你还会去做吗?

但他不问也知道,林墨肯定是会做的。

林墨的顶罪让他免遭一死,但是也彻底离开了政府机关。他元气大伤,在家里躺了很久很久。邮局的学生在这期间给他送过来一封信——学生是自己人,所以总悄悄为刘彰办事。他送来的信,没有寄出者,没有收信人,更像是某人寄放在别人那的一份字条,现在终于有机会转交到当事人手里——是林墨留下的绝笔信。


“……如果没有一个人顶罪,他们迟早查到你头上。

你不暴露总能为组织带来更大希望。我自知必不能免于七十六号的毒手,便索性替你奔赴那个结局。

我身死,你也别太难过,谁都可以死,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再说了,你后面总会追上我的。这可不是咒你,但也不是祝福。

最后,请你记住。

我叫黄其淋,是你的同胞,你的战友。

你的爱人。”




1927年的时候刘彰加入中央特科,接受训练,成为情报战中的一员。他们早期的行动组有个代号,叫“峰顶”,寓意甚好——站上山顶,就能看到曙光。

在行动组里他结识了好几个兄弟。其中有个曾涵江的同龄男生和他特别合得来。训练旷日持久,条件艰苦,食物是粗茶淡饭中的粗茶淡饭,晚上睡一起的时候都扯一条被子盖。刘彰是富家小少爷出身,居然硬生生忍下来了。偶尔得了短暂的空闲,曾涵江总是感叹,想变成鸟儿飞到天空。

刘彰笑他:“现在天高任鸟飞的时代还没到来呢。”

“我懂,要想飞向天空,得先开辟出来。”曾涵江苦笑,“这么多年,真希望有一天能够走在光明的街道上。”


学成归来后刘彰回了趟家。家庭背景使然,他进入政府机关做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父亲给他寻了门婚事,对方是门当户对的商人之女,两家缔结婚约也是商业联姻。刘彰想都不想,一口回绝:“我不愿包办婚姻。”

刘父怒了:“自古以来,谁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你有本事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刘彰年轻,脾气也犟,叹了口气,随口说道:“我好男风,行了吧?”

刘父:“……”

刘彰语出惊人,一句话把家里定下的婚事给退了,家族里威逼利诱都不肯松口。家丑不可外扬,刘父只能推脱是犬子有心看重事业,无意成家,才勉强遮掩过去。

刘彰正式开始潜伏任务时想先留一封绝笔信,万一死了连句话都没留下,岂不可惜?但是被告知不要写信,这种东西留下痕迹就不好。

刘彰知道其中的利害,便再也没有写绝笔信的想法。几年过去,刘彰在政府经济部混得风生水起,但也有人起疑:刘彰年纪轻轻,淡泊名利,又不耽于酒色,简直不像在经济部里工作的人。好在后来有林墨乱写的新闻给他立了个不着调的形象,不然他都有点无法融入那种奢靡的氛围。

刘彰用书信往来的形式给组织里的人传递情报,并且只保持单向联系。原先他不知道对方是林墨,在剧院相遇时才有所觉察。

之后他时常下班开车经过《海上花》报社所在的弄堂口,有时能看见那个清瘦却忙碌的身影,看在眼中像是一颗黑夜里的星辰。

国事战事日益艰难,他偶尔会觉得对方的存在,像是拨开迷雾的一束光。


事情有暴露的迹象时,刘彰和林墨在接头点一叠叠烧掉了书信。想必那些信林墨也没有认真看,就都通通变成纸灰了。

“刘彰你就爱写信,真无语。”林墨抱怨道,“但凡你少用两页纸……”

“其实根本没有未婚妻。”刘彰把一叠纸扔进火堆,“那些话都是写给你的。”

“你成天就会恶心我。”林墨抱怨。

“从未跟你说过情话,写情书还不好吗?”刘彰说。

“该死的,”林墨恨恨道,“以后我要整理你所有写的信,弄成一本手札发行,让全上海滩的人都来看你的笑话,知道你是个只会说轻薄话的混账……”

“信都烧了,你怎么整理……”刘彰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你看过对不对?你都看过,所以你记得!”

“走开……我才没有!”


虽然不说,但他们彼此是知道的。

他们对彼此的真挚感情,就和对这个国家的爱一样,虔诚而热烈。


……

刘彰从情报处死里逃生回来,穿着一身血衣,跪在了父亲面前。

“你都干了什么蠢事!”父亲大发雷霆。

刘彰想,他的所作所为,倒施逆行,确实不聪明。丢了官职、大好的前程,还落得个通敌的罪名。这对古板的父亲来说,不成器的儿子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孩儿不孝。”刘彰咽下一口血,只觉得喉头腥涩,“明日起草登报,您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可还家族一份清誉……”

话音未落,父亲已经快步走上来,举起来的掌心颤抖了片刻,还是没能落在刘彰的脸上。

“都什么年头了!还在这里跪我!”父亲的语气听起来悲愤交加。他哽咽了一声:“……罢了。我不求你听话了,盼你为国尽忠。”

刘彰一愣。他这才注意到,他认为的古板专横、不知变通的父亲,早已鬓生华发。

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林墨的影子。林墨踏着一条嶙峋的路,朝着浓郁到看不出一丝光亮的黑暗深处走去,忽然间回过头来,对着刘彰微笑了一下。

刘彰回忆起林墨的笑容,顷刻间泪水模糊了视线。


1943年,特工总部负责人李士群死于日本人的餐桌。

76号特工总部一时间群龙无首。部分内部人员连夜另寻出路,仓皇撤离,当然也包括那位出卖了同胞的叛徒。

他深知自己的罪行不可赦免,便想寻求新出路。

不料,他刚慌慌张张坐上轿车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位戴着黑帽子的司机他从未见过。正当他心中正打鼓时司机反而很有礼貌地给他关上了车门。

正当他松懈下来的时候,坐回驾驶座的司机忽然打开车窗,两枪解决掉还站在外面的守卫。

那人吓傻了。

司机回过头,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他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呆滞地坐在后座沙发上的他。


年少时,林墨写完文章,总喜欢在稿纸上留下四个墨点。

“你为什么留下四个点?是你的记号吗?”刘彰好奇地问。

“一点出山河,四点作四海。”林墨看着那四点墨痕,非常满意,“纵横几笔,是为天下。”

“须知少日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他把大捧的纸张洒向天空,大喊道,“刘彰,我们都要成为比现在更厉害的人!”


“未来那个充满鲜花的世界,一定要有我们放声歌唱的影子!”


手枪里还剩两颗子弹,刘彰毫不犹疑,剩下两枪都给了这个叛徒。叛徒不可置信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刘彰一边笑一边发狠地咬着牙,直到把嘴唇都咬出血。

“四枪,一个都不能少给。这是林墨送给你们的礼物,收好。”




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人们走上大街小巷,为到来的胜利欢欣鼓舞。刘彰混在人群中间行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只是散散步而已。

他身边依然会习惯性地空出一个人的身位,哪怕其实没有别人要和他并肩行走。


当年他枪杀叛徒,一路被敌伪军警追杀,直到躲进一户平民家中,夺过搜捕,才得以脱身。

那户人家管事的是一个女主人。她甚至不知道刘彰是什么人,便庇护了他,横眉冷对那些无礼的军警。


刘彰在夜色中走出,踏出门时看了她一眼。女人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地说:“几年前我看过一部地下电影。那电影的主题曲真是好。”

她轻声念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真是慷慨激昂,令人心潮澎湃……”



林墨的墓在城郊的一条小河边。当年他身死之后,躯体是被好心的业界同仁买通关系悄悄送出来的。他被葬在这里,以后每天都能看山川和河流了。

刘彰带了一束花去看他。淡黄色的,很是漂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然,心怀家国,便能独木成林。


刘彰靠着那块字迹模糊不清的碑坐了半晌,身上又摸出那把锈迹斑斑的枪。这枪跟了他很多年,他经常觉得这枪要报废了,但事实证明,在他血刃叛徒的时候,这枪好使得不像话。

离开上海后他曾短暂去往解放区,而后又回来继续加入潜伏工作,直至今日。

抗战胜利这一天他盼到了,家庭事业也有旁支可继承,断不至于没落。

但刘彰感觉自己不再那么年轻了。

他觉得非常疲倦,命运的无常反复折磨着他,

让他又开始想念那个人了。

真好,那人倒是永远年轻。


枪里还剩一颗子弹,多年来从未使用。

不知不觉他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颤抖地扣下扳机。

枪响了。

咔哒一声,但是没有子弹射出来。

刘彰一愣,清醒过来。

虽然知道这是把快报废的枪,但之前也没有卡过膛,偏偏这时候……


——如果,最终我们的事业胜利了,就在我的墓前放一朵花吧。


“……林墨?”刘彰轻声念着。



空气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这广袤的人间,究竟是谁未寄出的信件,还在天地间漂泊。



【完】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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