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天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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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元与均棋】Mafia赵孤-Omerta

文/弦君

*跟朋友聊天产生的一个脑洞。Mafia黑手党paro赵孤,“Omerta”是缄默的意思。

我能说是在“疯狂星期四”和“持枪袭击办公室”的梗催化下产生的故事吗

*8k字左右,一发完。ooc有,私设多。元与均棋衍生,程勃中心向,意识流轻微背德父子,带其他赵孤角色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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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勃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成长在一个不平凡的家族里——他在一所环境很好的私人学校上课,每天都会有西装革履的叔叔接他上下学,开着他叫不出名字、但也是通体漆黑的轿车。车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真皮的座椅软得坐在上面仿佛可以陷进去。

他要回的家在一条又黑又深的老旧街区,下了车还要走一小段路。那附近常常发生械斗,晦暗不明的街角常常有人血流如注,有人哭天抢地。他想偷偷投去目光时便会有人不太温柔地覆盖住他的视线,催促他赶快走。尽管周围的环境看起来险象丛生,但程勃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全——原因是他的房子是那条街区里最明亮的一幢,好几层的小洋房里灯火通明,周围都是这样穿西装的叔叔,没有人能够轻易接近这里。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父亲是这里最厉害的人。即便是在氛围相当不错的学校也时常会有小团体。他经常听到有人冲他喊,别离他太近,他是黑手党的小孩。受了委屈,回去以后他跟屠岸贾哭诉。年纪尚小,他不理解屠岸贾究竟在做什么样的事业,只见屠岸贾堪称温和地摸着他的头说,勃儿,别担心你会有很多朋友的。

这之后他在学校里的朋友果真多了起来,之前几个冷嘲热讽他的小男孩要么避开他灰溜溜地走,要么就谄媚地笑着贴上来同他说话。又因为年纪小,程勃没明白其中的变化,只觉得有小朋友陪他玩了很高兴,甚至有时候不要求家里的叔叔来接送他,他想和朋友们一起结伴同行。快活的日子过了一阵,忽然有一天虚假的和平被击碎——他和其中一位“交好”朋友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实他早该察觉那时候友人的不对劲,因为一路上只有他在叽叽喳喳地讲话,而对方安静不语。然后就在那个阴暗的拐角,一路沉默的少年绝望地掐着他的脖子说你死了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样?”程勃艰难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谁要做你的朋友啊?”少年喊出的话像一把尖刀扎在程勃心上,每一个字都能把刀刃往里推得更深一点,“要不是你的出身,你的父亲……谁愿意,同你在一块啊!”

对方很是用力,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挣脱,意识到这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喘不上气来,并在窒息的瞬间感受到不明所以的惶然。结果他被暗中跟随他的保镖救下。

那个少年之所以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只因为他的父亲犯了以下犯上的罪过,在前一夜被处决了,以黑手党的方式。深爱父亲的少年无法再腆着脸笑对仇人家的小孩,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天边的夕阳和血水一样红,程勃看着曾经的朋友被拖行着离开,脸上居然是一种惨淡的笑意。

程勃不明白为什么人在悲苦的时候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但后来,他再也没见过那位少年。或许在屠岸贾那边“朋友”等同于“玩具”,不受控就是坏了,那就扔掉再换一个新的。屠岸贾没有朋友,也不需要,他要的是听话的事物,因此他的一切都符合他的心意,他很快活。

程勃去质问屠岸贾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屠岸贾对他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人的出身不能选择。

那人的生命就有贵贱吗?程勃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枪械上膛的声音——这时候闹了个乌龙,屠岸贾的手下人进来,以为程勃是对屠岸贾不敬的人,所以拿枪指着他。

程勃伏在地上,屠岸贾挥挥手让下属离开,怜悯地看着程勃,让他起来,说孩子,你永远不必对我卑躬屈膝,但我要教你学会沉默(Omerta)。


屠岸贾手下死过的人无数,他不会记得那些枪口亡魂。反倒是程勃很受伤害,他在一夜之间长大了,意识到自己或许很难交到真心的朋友。再也不会有同龄人陪他玩耍了,好在父亲会陪他玩。他的父亲叫程婴,是黑手党里的医生,看上去总是唯唯诺诺,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在一群黑帮分子里显得太柔弱了,真不像是为一个刀口舔血的组织工作的人。有人说他是黑手党里某个大人物的//姘//头//,有人说他是找关系进来的一个小喽啰。找靠山寻求庇护还有点说头,但程婴不可能是谁的//姘//头//——屠岸贾?他最喜欢的只有权利。在他眼里权利和地位是真正//性//感//的尤物,别的都不重要。真相是程婴只是一个跑腿的小角色,但是在早年间他出卖了自己的老东家,投诚屠岸贾,此举导致对方全族覆没,尸骨无存。即便是己方势力所为,也有黑手党的同僚在背后偷偷议论程婴,说他卖主求荣,为人不齿。

不管别人怎么说,比起教父,程勃还是更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很早熟了,但在父亲面前他还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他当然也有母亲——从记事起母亲身体就不太好,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情绪复杂,有哀怨和苦痛,有不解和陌生,像是根本不认识他这个小孩,又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可惜的是,即便程婴是行医数十年的医生,也没能治好妻子的病,她去世了。那一晚,程婴跪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院子里的海棠被秋风刮落了,屋上的瓦片淌了满满的露水。

母亲的葬礼上他站在灵柩前落了一滴眼泪。母亲生前待他很好,但终究不是那么的亲昵。后来他被送到教父屠岸贾身边生活和学习,和母亲更是聚少离多。但母亲在年少时凝望着他的那双痛苦的眼睛,他一直没能忘却,并在深夜里跟随往事一起爬上来,盘踞在他的脑海中。他直觉他的出生一定为母亲带去了什么痛苦的记忆,而母亲的离去又将什么看不见的事物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开来。

葬礼后屠岸贾才现身——他自己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自然不会对程婴这个他看不上的“同谋”的妻子有什么情分。他是来接程勃的,此后程勃要待在他那里的时间就更长了。

“我的孩子。”屠岸贾说。他是程勃的教父。


在这里有句俗语:“世界太危险了,孩子必需有两个父亲才行。”因此孩子到达一定年龄后孩子父亲就会请求当地有威望的人来充当孩子的教父,屠岸贾就是程婴的教父。当时程婴尚在襁褓中,屠岸贾就为他行了洗礼,并承诺自己承担教育他的义务:“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他要把自己会的一切都教给程勃。所以程勃学礼仪、艺术,也学金融、法律,甚至要锻炼身体,时不时去箭馆练习射箭,学会驾驶轿车,和那些不苟言笑的叔叔们讨教体术。

很累,但程勃以为这是成长必经之路,所以疲惫但也快乐着,甚至每一天都是活力充沛。相比之下,程婴就教得很少。他只能教程勃医术,辨认药物,程勃脑子灵光,不多时日无论是毒药还是解药都辨识得很好;不过程婴还有一件比较特别的,是屠岸贾所不能及的——他能教程勃音乐。他会唱和母亲相似的歌谣,很温柔,又有些许的力量感。程勃有时候就听着他的歌缓缓进入梦境,伴随着药物的苦香,那是一种温文尔雅的味道。

程婴还教他文学和诗歌,不过不是系统化学习,而是是靠身体力行来让程博耳濡目染。小时候的程勃像一条听话的小狗,程婴走到哪他跟到哪,拽着他的衣角生怕弄丢父亲。程婴伏案写笔记的时候,程勃就趴在桌沿,缠着程婴给他讲故事。手边没有故事书,程婴拿了本诗选哄程勃。那是狄兰·托马斯的诗歌。程婴轻声念道: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佝偻的玫瑰

正是这同样的冬天之热病毁损了我的青春。

催动泉水挤过岩缝的力催动

我鲜红的血液;那使絮叨的小溪干涸的力

也使我的血液凝固。

我缄默不语,无法对我的脉管张口,

同一双嘴唇怎样吸干了山泉。

搅动着一泓池水的那只手

搅动起流沙,牵引狂风的手

扯动我的尸布船帆。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走上绞架的人

我的肉体制成了绞刑吏的滑石粉。

时间的嘴唇像水蛭吸吮着泉源,

爱情滴落又凝聚,但流下血液

将抚慰她的创痛,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变幻不定的风儿,

时间怎样环绕着繁星凿出一个天穹。

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情人的墓穴,

我的床单上也蠕动着一样的蛆虫”


程婴念的是英文原文。他想程勃肯定会因为听不明白而离开,或是因为过于冗长的语言而打瞌睡。可当程婴问程勃听懂了没时,程勃依然清醒,眼神明亮。他拿起钢笔,歪歪扭扭地在程婴的稿纸上写下三个字,歪歪扭扭的,“我爱你”。


我爱你。


程婴想,他长大了,会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到时候他会恨自己吗,恨自己早早替他选了命运?


等到程勃的字写得俊秀无比时,他也到了长大游学的年纪了。屠岸贾倒没说什么,只是很高兴,说我儿终于长大了;程婴似乎更为担忧一些。程勃临时前的行李是他亲手备上的。他不能像屠岸贾一样游刃有余,给程勃更多的钱财或者象征地位的东西,他给了程勃一台有些陈旧的相机。相机是老式的,但是被擦拭过尘埃,光洁如新。

程勃就这样出发了。他远游异地,一路学习,一路见识数不胜数的风光。他走进过名流权贵的晚宴盛会,也踏入过污水横流的贫民窟;他在异国城市的护城河畔静静凝望落日的风光,也在无星无月的夜里躺在山野之中进行着对天地的猜想。这个世界从日出到月落,一呼一吸之间跳动的脉搏,全都落入了程勃的思考里。

也正是徒步跋山涉水、躺在山野之中的夜晚,他听见晚风穿林而过,像母亲轻柔的手抚摸他的身体,带来一种湿漉漉的温暖。空气中时不时传来几声昆虫的鸣叫,还有几声鸟雀的歌唱。程勃觉得自己对自然的领悟和感知又敏锐了几分。他没来由地想,程婴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他会思念自己吗,就像我想念他一样的想?会的吧,他可是父亲啊?

某日,他走在城市的街头,看见电影院门口有一对情人在忘情地拥吻,怀里抱着一束热烈的玫瑰,内心倏忽一动,正好他携带相机,便把这幅动人的场景拍摄了下来。事后,他洗出照片,送给了那对情侣。

“谢谢你。”那对情人非常感激,连声向他道谢,说话的时候彼此的手还是紧紧相牵着的。

他们之间亲密的举动让人看了心生柔软。“爱人是这样的吗?”程勃问情侣们。

情侣们看着眼前的小年轻,对视一眼,说出的话有如在轻声歌唱:“是的,爱是这样的。”

那对年轻的爱侣也是在旅行之中,男生看上去身体稍微孱弱些,笑容沉稳;女生很漂亮,看上去更开朗自信些,落落大方。他们告诉程勃,他们是私奔出来的,因为某些缘故,他们的爱情得不到支持。程勃和他们成为了朋友,时常一同漫步在城市之中。

后来某天,这座平静的小城来了一群黑手党,在街头和当地的地痞流氓发生枪战,伤及无辜的平民。程勃是事发之后才得知的——那次枪战有一条街的商铺被波及,有一家咖啡馆被枪弹损毁,那对情侣当时就在里面约会。斗争的两派都忙着清算自己的损失,没有人要对他们的死负责。

此时,程勃的游学快要结束了。回去时,他不知为何想起那对萍水相逢的眷侣,便买了两束满满的玫瑰花。一束白玫瑰,一束红玫瑰。白玫瑰放在了那对情侣的墓前——他们俩被安葬在一起,至少他们生前都相爱,没有分开过。

因为两人都是私奔离家的缘故,程勃无从得知他们的家人在何处,孤孤单单的葬礼只有程勃这个异乡友人在场。当神父高唱往生歌祈求他们一同前往天堂时,程勃心里想的是“生同衾,死同穴”,很东方文化的观点。


程勃带着剩下那束红玫瑰离开了这座让人感到悲哀的城市,回到了他的父亲身边。

程婴很高兴他的归来——似乎有些激动过头了,像是一种热泪盈眶。程婴学着那对情侣的举动,给予自己爱的父亲一个吻。可当他吻上程婴的面颊时他感觉到对方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惊恐。虽然程婴很快神色如常,但程勃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怪异。后来他才得知,原来程婴也受过死亡的威胁——黑手党的吻面礼是一种死亡的预告,是死神的吻。程婴也被人贴过脸、得到夺取生命的暗示,毫无疑问,那是屠岸贾的手笔。如今他会出现惊愕的表情,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应激反应。


休息了几日,程勃开始整理储存在旧相机里的照片。一路游历,记录和感知一样多。程勃想把照片都整理出来,他想去外面找一家店,程婴却告诉他,自己的诊所就有一间显影室。

黑手党每个人也不是都无所事事,至少都有些明面上的事业,程婴便是如此。他的小诊所是在进入黑手党之前便有了,现在多少年了,还一直开着,有时候还诊治普通平民,反正谁来都救,屠岸贾也没管他,讽刺他是个“悬壶济世的草泽医生”。

听了程婴的话,程勃便去了。在那间小小的诊所里,程勃没见到什么显影室。玻璃橱柜放着一套崭新的手术刀。程婴不是用刀的医生,程勃好奇便拿出来看了看。不料里间的屋子传来响动——一间密室的大门正朝他徐徐打开。

程婴的诊所有一间密室。这年头谁都有秘密,黑手党成员更是如此。程勃一阵战栗,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恐怖童话里蓝胡子的房间。他走下密室的台阶。那确实是一间暗室,有桌台,有水池,有橱柜,有显影液和悬挂照片用的长绳。程勃看见了好几本相册。他从架子上取下来,相册里面有婴孩的照片,基本是安睡的神态,偶有醒着的时候,笑容也是浅浅的,很是纯真可爱。按理说,在程婴这里发现的婴儿照片,那一定是程勃,因为父亲没有别的孩子。但程勃翻看相册,却觉得过去的自己如此陌生。他脑海中似乎缺少了一段幼时被父母呵护着的感触,好像一卷电影胶带,断片了却接不上号。他缓缓将相册放回了原处。

这时,一幅油画吸引了他的注意。画上是个很美的东方女子,穿着黑色的裙袍,上面有闪闪发光的银色花纹,让她看起来像一件古老的黑色瓷器,有螺钿嵌工艺的那种。

这幅画给他一种很诡异的熟悉感,尤其是画中女子的眉目居然和他有些相似。程勃忍不住后退两三步。他耳边像是响起了无声的悲鸣曲,心中流淌出滚烫的岩浆。

“那才是你真正的母亲。”

程婴出现在他身后,悲伤地扶住踉跄的他。

“我的母亲?”程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一段往事在他面前揭开。当年,屠岸贾剿灭或收编了全城大大小小的黑帮,掌握了几乎半座城的黑色产业,唯有一家以家族为单位的黑手党组织,姓赵,家主是一个心有抱负的男人——拒绝握手言和,并且公开与他敌对,因此制衡了他的野心版图扩散,将城市中的黑道白道的势力划分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屠岸贾怀恨在心,要彻底消灭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包括对方的家族。他带着一群人进入对方约三百口人的宗族领地,去时门内熙熙攘攘,枪声、斗殴声不断,出来以后四周已经鸦雀无声。那年是冬天,地上覆盖一层积雪,粘稠的血液在地上流动,直至流出门口被雪水吸附,将洁白的大地也染得一片血红。

程勃的生身母亲是名门望族的小姐,事发时因怀有身孕在外调养,不在宅邸之中;而因夫家被灭,她被变相软禁起来,在次日诞下一男婴。当时她的身边只有丈夫的故交、身为医生的程婴。怕自己幼子被穷追不舍的仇家所报复,她恳求程婴将自己的孩子带离身边。

受恩于赵氏家主赵盾的程婴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在后屠岸贾果真找上门来,他选择将自己的孩子代替赵氏的遗子交了出去,以保住了故人的孩子,仅此而已。

很难想象做出这种抉择的程婴当时的心境。听闻自己的孩子惨死,他泪水涟涟。屠岸贾问起他为何伤心,他还得强撑着把自己过分悲痛的情绪藏住:“只是见不得生命消逝,为此涕零罢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屠岸贾微笑道,“程婴,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积善之家,这似乎是一句讽刺。赵氏孤儿被当作他程婴的孩子,又被屠岸贾收为教子,日后估计能继承对方黑手党的事业。程婴第一反应是拒绝,他害怕有一天程勃的身世败露,赵家的血脉依然会死在屠岸贾手里。屠岸贾却不容许他拒绝,他将戴着黑手套的手指抵在程婴唇上,那皮质的手套味道很是难闻,不像是人日常穿着的衣物那样有柔软的触感:“Omerta.”他说。

这是黑手党里的缄默法则。黑手党里的成员要永远保守党派里的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否则会遭遇残酷的惩罚。因为程勃,程婴也被迫成为了屠岸贾手下的人。他位卑言轻,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是屠岸贾的“心腹”,知道他黑暗的过往,见证过他卑鄙的行径。

“那父亲的亲生儿子……”程勃声音颤抖。

程婴用掌心覆盖住脸,深深叹息了一口气。他不愿让程勃看见他悲怆的表情,可是他颤动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如此一来,程婴这个人的生命历程也很鲜明了——他行医几十年,曾有妻有子;然而儿子不幸早夭,妻子心痛成疾,早早去了。他儿子的坟就在他妻子的旁边,是一座小小的无名孤碑,要比他妻子早了很多——因为程勃身份的缘故,程婴儿子的身份并不能明着写在墓碑上。他就像一缕无名的孤魂,无法得到安息。

程勃想,原来没有我,你大概能够很幸福。他的头越低越下,手掌和腿脚都在发烫。他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最后跪了下来,程婴也跪了一下,他趴在程婴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是了,他有预感,他怕他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如果他当真不是他父亲的儿子,那那些超乎亲情的渴望、诡谲的欲望、卑劣的情愫又从而说起?他卑鄙,下流,苟且偷生,枉费了多少人的性命活在世上,却被仇人放在锦绣丛中养大,他真的还有资格去取回自己真正的姓氏吗?


在极端复杂的情绪中,程勃想起了过去的往事——年少时他下课,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偏偏今天还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孤独地走回家时,他发现程婴在路口等他。

即便有屠岸贾给的特权,程婴跟那些黑西装男人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能否给我半天时间,让我和勃儿待一待?”

他们都认得程婴,成不了大气候的医生而已,又得了屠岸贾默许,没理由拦着他,于是放行。于是空空荡荡的路口只剩下一位拘谨的成年男子和少年。

程婴看向程勃,温和地问:“吃汉堡吗?”

那天是程勃的生日。程婴带他去游乐园玩了半天,然后牵着他的手去快餐店。小朋友都喜欢去快餐店,因为那里的儿童套餐里有玩具,如果是生日的话还有亲切的服务生送上祝福。服务生肯定不知道自己服务的小朋友是什么身份,但正因如此,他们的祝福反而纯粹,心无旁骛。如果程勃想要祝福的话,只要他向屠岸贾提要求,虚情假意的道贺要多少有多少。程婴没那么大能耐,他能拿出的这些就已经是一个普通父亲能给出的全部。

程勃想,这很好。这至少能证明,他也可以是一个平凡的小孩。

此后,每年的这一天,程婴都会带程勃出去过生日。那种快餐食物的香气贯穿了程勃的童年。直至程勃成年,要出门远游的那一年。他们还是去了快餐店。

“这么大了,还要玩具吗?”要去点餐台时,程婴问他。

程勃用力点点头。一个布艺玩偶,一把小木枪,一只拨浪鼓,那玩具是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他知道父亲会满足他的愿望。少年人年岁渐长,已经比日渐佝偻的男人要高出一些来了。程婴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宽和温厚的笑容。

同样是那一年的生日,教父也送了他一件礼物。他回到那间偌大的宅邸,遇到了屠岸贾——就为人父这一点来说,屠岸贾也算是尽职尽责,他也记得程勃的生日,每年都会送一些礼物来,有篆刻金字的打火机,陈年的上等葡萄酒,或是一套剪裁得体的黑西装,跟黑手党里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的材质,大概比他们要更好一些……这些东西都提醒着程勃正往大人的那个世界迈进。有的东西程勃根本用不上,但放在那里,也是价值连城之物。

屠岸贾似乎是外出回来,身上的西装都没脱。深色的正装很能掩盖一些污渍,比如说程勃注意到了他衣服上有一道血迹,但是屠岸贾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或许那不是他的血。程勃也就不动声色了。

屠岸贾很忙,但今年他也没有忘记程勃的生日。他将一个看上去做工相当精致的黑天鹅绒的盒子朝程勃推过去,示意这是他的成人礼礼物。

打开一看,是一支崭新精致的手枪。

程勃脸色微变,但是默不作声。

屠岸贾哈哈大笑,说道:“吾儿,自然要配最好、最有用的礼物。”


他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件“最好的礼物”,结束了他的性命。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程勃也根据程婴的指示,找到了亲生父亲的旧部。从对方那里,他得知程婴被认为是出卖旧主的叛徒,父母势力的人都憎恶他,误解他十几年之久。

忍辱负重大半生,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能这样苦。程勃忍不住流泪,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如此之多,他们做坏事毫不费力;好人做一件恶事,却往往要用一生来偿还。程勃难以想象程婴受过的苦难,以至于往后十几年里每个深夜在梦里惊醒,好像都是程婴的影子。

他甚至理解了当年攻击过他的少年——倘若他爱着的父亲受到伤害的话,他也一样会为此癫狂。

所以在终焉之时,他对屠岸贾说,让我杀了你——否则你将死在别人手上。

死在你手上会不那么痛苦吗?屠岸贾问。

不会,死的痛不会有丝毫减轻。程勃说,但你的痛苦,我能替你分担。因为我也曾是你的孩子。

毒药,匕首,子弹。屠岸贾最后选择了枪。如果抵在太阳穴或是额头,那样会死得很不好看。程勃将枪口对准屠岸贾的心脏,枪响之后屠岸贾用尽全力向前扑倒进他的怀里,被他接住。

屠岸贾死前抱着他,死命地抓住他的衣襟和袖口,眼里竟也生出一种死到临头的悲切:“都是你的父亲。你却只肯同情程婴。”


屠岸贾死了。程勃站在这个象征着权势与荣誉的房间里,从高楼往下看的时候,觉得那丛林般的楼房和蚁群般的黑西装男人都是那样让人感到陌生和畏惧,好像呼吸间也能闻到浑浊的味道——不知道是血腥味,还是黑钱的铜臭味,亦或是二者交织。自己像是人间的渺小沙粒,翻滚,挣扎,还能怎么样呢?

屠岸贾的下属会成为自己的下属,亲生父亲的旧部会成为自己的旧部。这些都不重要——当亲信提醒程勃可以去接回自己的母亲时,他想起了程婴。

这时候的程婴会在哪里?

他会在哪?他会在……程勃急急忙忙地去往墓园。当他看见月夜中那个靠在无名石碑上的清瘦身影,安详地仿佛睡去的模样时,他失掉了全身的力气。

“父亲……程婴!”

程勃浑身都在发抖,手在抖,腿也在抖。他站不住,扶着墓碑滑下来,呼吸困难,一滴泪流到嘴角,喉咙痛得不得了,心也跟着碎裂开来。

程婴是自杀的。心口一处晕染开的血红,和程勃那天带回来的红玫瑰一样耀眼。同样是死亡,屠岸贾选择了枪,而他选择了刀。子弹是迅速的,刀是钝痛的。谁也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很是胆小懦弱的程婴有这样决绝的勇气……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傲骨,一片赤忱的心。他忍耐了太久太久,久到他抚养程勃而努力活在人间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那个他深爱的小孩要把他带走,他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勃想,程婴真是狠心。那个梦魇十年如一日地折磨着他,所以他选择一走了之。他怎么没想过,十年如一日的思念也折磨着程勃呢?

父亲去爱他的小孩了。他不要程勃了。

程妻和程子都不是黑手党的人,因此是葬在公墓之中。而公墓不归黑手党势力范围。程勃出现在程婴的身死现场,巡逻的守墓人一束光扫过来,看见陌生青年泪流满面的脸庞。


程婴被指控杀人,但是他一句话都没自己辩解。直到他被送上法庭时,都鲜少有人知道他是黑手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继承人。以他手里的关系,只要稍微运作一下,他就会被释放,根本没有人能定他的罪,何况这又不是真正的谋杀。法官质询他:“被告人,你是否承认你杀害了受害人程婴?”

程勃直勾勾地盯着法官,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黑得深不见底。没来由的,他又想起程婴当年念给他的诗歌:“我缄默不语,无法告诉佝偻的玫瑰,正是这同样的冬天之热病毁损了我的青春……”

那时的程勃还对其中的诗意一知半解,但他能感受到这一定是一首深情的诗。他要用尽全力对眼前的男人好,所以他说:“我爱你。”


生死总是人们的终极选择。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死去的人赤身裸体,一定会与风中的人,还有西沉的月融为一体。程婴一定和他真正的孩子重逢了。


于是程勃轻声说:

“我保持缄默。”


【FIN.】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意思是,古人所教诲的道理,我亦以此来教诲他人。强横逞凶的人不得好死,我将以此作为施教的开端。

让屠岸贾说这话,其实是一种讽刺。

*出自狄兰·托马斯《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 the Flower》。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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